你是一个无法等到的人

你是一个无法等到的人

“你走在纷乱的行列,暗自落泪。”

在张红的葬礼上,张涛悲痛的心灵不期然涌出一句动人的诗来。把此诗献给张红再恰当不过了,因为这是她生命最真实的写照。

程志高来了,在张红墓前默默地献上一束迟到的悔恨的玫瑰。

苏凯平也来了,由于自己无法宽恕自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看起来就像一个永远也得不到拯救的苦行者。

出了公墓的大门,张涛冷不丁一拳把苏凯平打翻。

苏凯平缓缓站直身子,走到张涛面前,顿了顿,还以颜色,也挥拳把对方击倒。

包括张涛父亲在内的葬礼参加者,瞧着他俩,都没有说话。

张涛一跃而起,一个飞腿,把苏凯平踢出三米开外。

苏凯平跳将起来,冲到张涛面前,双手撕开自己的衣襟,猛然歇斯底里地喊叫:

“你有刀吗,请往这儿扎!你知不知道,你揍了我,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可是我去揍谁呢!”

说完蹲了下去,竟抱头痛哭。

张涛的父亲过来了,在苏凯平身边蹲下,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说:“小苏,你别太难过。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小红离咱们去了,也是红颜薄命吧。我替小涛,向你表示歉意。”

不打不成交。张红香销玉殒之后不久,孤单的张涛主动接回了父亲和继母。苏凯平常常提一些四季补品,来探望张红父亲。与张涛渐渐厮混熟了,苏凯平便邀张涛到他所属的合资公司一块干。

通过苏凯平力荐,张涛做了信息调研部部长。身为计算机专家的张涛,自然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苏凯平被妻子抓住把柄,被整得声名狼藉,差点丢掉了公司副总经理的宝座,在家庭财产分割上作了最大限度的让步,才好不容易离了婚,一时间非常失魂落魄,常常找张涛喝二锅头。而后者,一直无法从思念姐姐的阴影中走出来,总是闷闷不乐,要么滴酒不沾,要么就来个一醉方休。

两人在一起,同病相怜,无话不谈,但从不谈张红。彼此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各自心灵的禁区,仿佛那里布满了地雷。

一次,苏凯平酩酊大醉,跟张涛说:“我对女人,总算看透了。她们……都像是建立在阴沟之上的……赛特购物中心。对吧?女人就是他妈的……阴沟之上的赛特购物中心。但是你姐姐除外。为什么?告诉你吧,因为她比受难的圣女……是的,她比他妈的上帝的圣女还要愚蠢……”

接着,就像落日一样徐徐滑下,至桌底,呼呼大睡,一副无限甜蜜安详的样子。

张涛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扶持着,塞进出租车,送回家。

苏凯平醒来时,已近黎明,瞧见张涛在一旁守护着他,正读一本什么书,就有点感动,说:“张涛。我跟你姐姐第一次认识,她喝醉了,也是躺在我睡的这个地方;当时我也一直待在你坐的那张沙发上看书。你瞧这不是巧合是什么?”

“什么意思,你?”张涛觉得他的话让人听了有点别扭。

“没什么意思。”苏凯平撑着双臂,提溜着身子坐起来,笑了那么一笑,“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有什么意思的话,我只能说我有点喜欢你,因为你很像你姐姐。”

张涛把书一扔,霍地站直:“你他妈龟孙子再说一遍。”

“你已经瞧不起我了,我可以理解;我的前妻早就瞧不起我,我也可以理解;所有的男人女人可以瞧不起我,我都可以理解。”苏凯平又笑了那么一笑,心平气和地一摊手: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我他妈龟孙子**!你懂吗?**!我的前妻因此常到外面去找男人,她变成了一个不要脸的婊子,却反咬一口,说我有多少多少女人。你无法想象我这种内心的痛啊!我碰到了你姐姐。她就像上帝恩赐给我的天使,她唤起了我男人的权威、男人的自豪!你瞧这多么重要。可是她死了。我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他妈又变成了一个龟孙子。我怎么办?我能不帮助你,能不喜欢你吗?因为你是张红的弟弟,除了性别的不同,在其它方面你都像她。”

“给你一个建议。”张涛耸耸肩,“像你的前妻一样,你也只配去逛逛妓院,看能不能找一点感觉。你丢尽了男人的脸。我不希望你再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走了。

辞了职。

又回到中关村,搞计算机软件开发。

半个月后,听说苏凯平醉倒在“梦都”,因血液中酒精过量,来不及被送到医院,已瞳孔放大而亡。

不由自主,张涛就溜达到曾经与苏凯平常常烂醉如泥的地方,自斟自饮了3瓶斤装二锅头,居然不醉,让女侍者瞠目结舌。

张红生前曾一再半真半假地说张涛还没有长大成熟。而什么才能使一个男人最快地成熟起来呢?那当然是谈情说爱了;如果谈情说爱还没让他长大,那随之而来的婚姻,反而会把他变成一个孩子气十足的家伙。

不是有很多男人说女人是一所学校吗?在这所学校里的男人,要么当“校长”,要么做“学生”。

男人做了女人的“学生”,一般是因为对她爱得太深,但同时又对她理解得太浅。

张涛就是这样一个“学生”。

他认识肖玉华,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晚宴上。肖玉华在张涛面前的出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后者心中引起的反应,就像突然隆起了一座圣洁而陡峭的雪山。他被这“雪山”逼得有点喘不气来——

因为,肖玉华的长相酷似张红!

然而,当晚他们只相互说了一句“你好”的客套话,在主人一一介绍客人们时。

张涛不敢去跟她接近,无论是寒暄,还是邀舞。

显而易见,他是一见钟情了。猝不及防地爱上一个偶像般的女人,你肯定有点慌乱、有点惭愧、有点害怕,甚至有点痛苦,唯恐践踏了什么。你因此莫名其妙。

肖玉华是一家银行的柜台出纳员,每逢她上班,张涛就从另一家银行取款,到她的窗口去存,一次存500元。半个月下来,满腹狐疑的肖玉华就注意到了他:此人存款为什么有一种非同凡响的规律性?有规律性就有其刻意性。一想一想,就依稀想起此人在哪里见过,便向张涛咨询记忆之事。

张涛满脸通红,如实道来。

相熟了。

开始约会了。

第一次约会,张涛把自己的皮鞋擦得蚊子落上去都要跌跟斗;而肖玉华也在一面镜子前把自己一再推敲。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她的这种一再推敲,一方面是针对自己的容貌;一方面是针对其复杂的内心:她已是30岁出头的女人了,曾跟一个男人有过半年短暂的婚史,便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张涛,又担心张涛知道这一点后,会一脸鄙夷,拂袖而去。

犹豫再三,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肖玉华赴约,开门见山跟张涛谈起了自己的婚史。

说张涛毫不在乎那是假的,他的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但对她的情感一点儿也没有动摇,一本正经又相当笨拙地说:“我爱……你。这就是一切。”

“而且,”肖玉华笑了那么一笑,“我的年龄比你大了差不多半轮。”

张涛脱口就是一句:“正好啊,你做我的姐姐。”

“你没有姐姐吗?”

“她自杀了。”

“对不起。”肖玉华一怔,“为什么?”

“殉情。”

肖玉华于是就很感动,一下子就找到了来电的感觉。

两人在立交桥上,在一盏半暗不明的路灯和满天繁星的启示下,以一个伟大而拖沓的吻,确定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不久,他们结为伉俪。

蜜月里的张涛,就像一只在幽暗的丛林游**已久的猛虎,一旦摆脱了迷宫般的林莽,便一发不可收拾,终日沉溺于床第之事;“过来人”肖玉华,像一把曾经被点燃但有点潮湿的树枝、熄火后慢慢被烘干,这会儿更是见火就着,越烧越旺。

如果说肖玉华曾有过婚史这一事实,一度让张涛想努力忘记它,然而在性的迷狂中,张涛反而想:一个男人,最好找一个比自己年龄大的离婚女人做老婆,这样的女人,既有少妇特有的风韵魅力,又会体贴疼爱丈夫,最重要的是有丰富的**经验,令人酣畅淋漓,不能自拔。

两人在完事后交流**心得时,意犹未尽的张涛,渐渐地,开始愚蠢地询问妻子:她跟前夫的性体验?她与他的性关系是不是也像她跟自己一样和谐?甚至,他的性能力如何?以及一些不便在此诉诸文字的**细节**技巧等问题。

起初,肖玉华尽管非常别扭,也还用一二句婉转含蓄的话儿敷衍他,辅以撒娇和嗔怪;然而,她越是敷衍了事,他越是充满好奇心,非要来个寻根究底、一清二楚不可,肖玉华怎能忍受?干脆不理不睬,有时被逼问得烦了,急了,既无奈又光火,就扔给一句:

“你自个儿去琢磨吧!”

张涛自个儿琢磨的结果,便产生了一种畸形心理:肖玉华跟前夫尽**时,肯定做得更好;我只不过在嚼别人剩下的馍,再怎么有滋有味,也不及新鲜的东西可口呐。

尽管两人仍频繁地过**,无论是有此病态思想的张涛,还是受到他负面影响的肖玉华,从此都觉得很不自在,如芒刺在背,仿佛现场总有一个第三者存在似的。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两人之间自然而然就出现了性障碍。

半年后,双方便不同程度上出现了性冷淡,竟至相互反感和设防。

当然,除了与张涛**的困难,肖玉华在家庭内外依然扮演着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好职员的角色:在单位颇得领导和同事们的称赞;在张涛的父亲和继母面前,恪尽孝道;对张涛更是呵护有加,关怀备至。

与离过婚的男人急于再婚、又不大认真对待第二次婚姻不同,离过婚的女人要么难得再婚,要么更珍惜自己的第二次婚姻生活。肖玉华总觉得自己欠张涛什么似的,所以总想以种种形式进行弥补。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张涛,倒并不认为妻子对他如此这般是理所当然,下班回来,他甚至抢着做家务。父亲和继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以为小俩口恩恩爱爱,生活比蜜还甜呢。

婚姻如鞋。只有张涛和肖玉华,最清楚鞋在什么地方扎脚。

作为一个已成家立业、对事物有相应判断力的男子,张涛在外人面前中规中矩,但其性格中任性的一面,却在夫妻的私生活里暴露无遗:

在性关系上,由于跟肖玉华处于神秘的冷战状态,张涛不时冷言冷语,故意伤她的心,但他好像又有某种分寸,从不伤透她的心,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时,却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抚慰她,弄得肖玉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身心俱疲。

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当她接受了他的抚慰之后,他好像心有不甘,又继续冷言冷语伤害她。

他总是在跟她,或者不如更确切地说,他总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宁日。

他不伤透她的心才怪呢!

一天深夜,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就用大声咳嗽的方式吵醒了她。肖玉华起床,给他温了一碗银耳莲子汤端来。扪心自问,张涛有点过意不去,就坦率地说:

“玉华。我其实是在做戏。”

她也不生气,还笑了那么一笑:“你想跟我聊聊是吗?”

“我爱你。”他说,“你相信吗?”

她点了点头。

“可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你呢?”

忍不住,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起身伸手去拥抱她。

她闪躲了一下。

被他紧紧抱住狂吻之际,她一边扭动着,一边用柔弱的双手击打他的双肩,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下子放开了她,一愣,又一愣,自言自语:“我怎么啦?”

肖玉华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嘤嘤低泣。

他走过去,跪在她面前:“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好吗?”

“你自己最清楚。”

“我不知道。”

“你撒谎。”

“我真的不知道。”

肖玉华抽泣了一会儿,停止了哭泣:“张涛。我跟你谈恋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记得咱们第一次约会时,你就说要把我看成是你的姐姐。我嫁给了你,看到了你姐姐生前的许多照片,才知道我跟你姐姐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我有点失落的同时,又很幸福很骄傲,感觉既是你的妻子,又是你的姐姐。我很喜欢给你一份妻子和姐姐的爱,也很愿意尽一份妻子和姐姐的责任。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悲哀的事实……”

肖玉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张涛早就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但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需要自欺欺人,需要从别人的口中说出,好像才能心安理得地让自己承认和令别人接受:

“玉华,你……”

“张涛,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肖玉华揩了揩眼泪,严肃地指出,“你爱的是死去的张红。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替身罢了!”

“是的。我爱她。”张涛说,“可是,我也同样爱你啊。”

她冷笑一下:“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我无法接受这种生活。咱们离婚吧。”

说完,拨拉开面前的丈夫,上床蒙头而卧。

对妻子,张涛那沉寂了一段时期的男人冲动,突然又产生了,一把掀开被子:“请原谅我好吗?咱们可以重新开始。”

肖玉华一跳坐起来,满脸不屑,坚决拒绝。

气恼的张涛,面对妻子,仿佛为了示威,又好像由于自贱,重蹈少年时代的覆辙,一边大笑,一边**起来。

“现在。你鄙视我吧!”许多年后,他又说出了这句曾跟张红说过的话。

第二天,肖玉华跟张涛离了婚。分别时,两人都备感失落,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依依不舍的样子,握着的双手老半天才松开。

肖玉华没说什么;张涛什么也没说。

在寒冷而傲慢的风中踽踽而行,你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

在寒冷而傲慢的风中,你是一个永远也无法等到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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