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叙是亲眼看着自己的世界一点点崩塌的。从他十岁出头开始,他无忧无虑的人生已经结束。一开始,只是被一块块石子往身上砸,后来,石子积少成多,变成了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
不过,这座沉重的大山还有宝贵的绿茵溪流,让他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然而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那所谓的绿茵从根部已经松动,那轻快流淌的溪流流向远方再不回来。一瞬间,山崩地陷,很长一段时间,姚叙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从来都把戚美玲当做一个前车之鉴,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被怨念仇恨蒙住双眼,他强迫自己去看世间美好的一面——看把这美好带给他的倪星桥。可是,戚美玲的话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你那个小男朋友带我来的。
这句话仿佛噩梦,不停地在姚叙耳边重播。他不愿意相信倪星桥背叛了他,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会是倪星桥。
可是姚叙也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他紧绷的神经下一秒就要崩溃。
他睁眼闭眼都是戚美玲面目可憎地对他说“你那个小男朋友带我来的。”生生把姚叙快要逼疯了。
他想过,他应该去质问一下倪星桥,问问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可是他甚至没办法靠近对方,几乎每一次他找到倪星桥,都能看见不远处的戚美玲。
姚叙觉得可能自己已经出现幻觉了,戚美玲发疯之前,他就已经先疯了。
这样的姚叙已经没办法承担任何意外,他甚至不敢再靠近倪星桥。
他怕那不是幻觉,也怕倪星桥真的背叛了他。姚叙每天在这样的情绪中挣扎,几乎到了一个不可触碰的临界点。
他也知道,其实就算倪星桥从来没有出卖过他,现在的他也没办法或者说不应该出现在倪星桥面前。姚叙身处噩梦,不一定哪一刻就发作,仿佛癔症,周围都是要他死的戚美玲。
死也不是不行,但姚叙不想死在戚美玲手里。清醒的时候,他觉得可怕,也觉得害怕,没法面对这样的自己,更不敢让倪星桥看见。他只能逃。
他要没有家,没有朋友,更没有恋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意识到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逃是唯一的出路。
无论是他还是倪星桥,甚至是戚美玲,他们都需要时间和空间,重新让一切归位。
等一切都归位了,纠缠他的幻觉也就好了。下定决心的姚叙一无所有地在街头巷尾游**,在各处打零工糊口。
有上顿没下顿,缩在打工的地方凑合着每一个夜晚,时常被噩梦惊醒,或者被工友发现异样,扭打一番,以他清醒后道歉作为结局。姚叙知道,自己还是没能摆脱掉戚美玲。哀莫大于心死,姚叙切身体会了这句话。
就那样混混度日几个月,从秋天到冬天,他穿着单薄的棉衣,在仓库跟那些三四十岁、皮肤黝黑的工人们一起搬货。
下雪天,手冻伤了,皮肤皲裂,疼得他直皱眉。就算这样,姚叙也不要回去。
他每天都在尝试把过去从自己的脑子里擦除,他甚至在帮工时用了假名,反正临时工,连劳务合同都不签,没人管他到底叫姚叙还是叫什么。一个月,他忘了自己曾经是年级第一。两个月,他忘了自己藏在书包里面的日记。三个月,他忘了戚美玲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四个月,他忘了自己原本到底叫什么。
可是,不管几个月,他还是记得有个喜欢吃双皮奶、喜欢睡懒觉、喜欢靠着他撒娇的男孩叫倪星桥。
这让姚叙痛苦至极。
他无数次想去找倪星桥,可心魔始终难以战胜,有一次,他甚至恍惚间把倪星桥看做戚美玲,生生掰断了买来想要跟倪星桥偷偷联络的二手手机。姚叙突然意识到,自己也陷入了跟戚美玲一样的旋涡里,他恨别人,也恨自己。这样的他,让自己更没办法重新面对倪星桥。
尤其是当他知道,倪星桥差点死在戚美玲手里。但他始终还抱有一丝期待,他觉得自己这样是因为戚美玲还在,等到他们去了山城,戚美玲只要不跟过来,他就能慢慢好起来。
等他好了,他就可以回到倪星桥身边。八月末的山城,阳光比安城那里的更毒辣。姚叙穿着一身黑色,戴着黑色的棒球帽和黑色的口罩,站在山城大学的门口,像是来参加一场葬礼。他吊唁的是自己。
这样站了很久,直到门口的保安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像这样的学生每年都多得很,高考失利,没能进入理想学府,心有不甘,于是来这里看看。只是保安不知道,姚叙本可以轻松走进这所学校————如果高考之前没有发生那些事。
而如今,姚叙站在这里,看到的却只是站在门前,笑得像索命厉鬼一样的戚美玲。
他已经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幻觉了,酷暑之下,他只觉得冷。
这一刻,姚叙的希望被打破,无论那是不是真的,对于姚叙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他从口袋里拿出弹簧刀,突然爆发,朝着那个方向冲过去。
保安见状吓了一跳,赶紧叫上人一起拦住了发狂的年轻人。
没考上这所学校,都失心疯了———保安是这么以为的。
但对于姚叙来说,他只是又一次证实,自己的幻觉还在。
他就是个精神病。
他查过资料,现在的自己,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的症状。
他笑自己,终究还是被戚美玲逼疯了。
姚叙在保安的注视下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他的心空空****,满是尘埃,所有关于美好的事物都无法在那里暂存片刻了。
但他走开时,还是忍不住想我来过了,就不算食言了。
山城大学新生报到第一天,倪星桥彻夜未眠。他躺在宿舍的单人**,累却怎么都睡不着。因为是新生入学阶段,很多远道而来的学生跟家长深夜才抵达学校,已经快十二点,宿舍走廊依旧闹哄哄。
齐韦宁坐在**开着台灯看书,另外两个室友一个跟父母去亲戚家住了,另一个在阳台打电话。倪星桥翻了个身,越躺越焦虑,索性起床,换了鞋子准备出去。
齐韦宁问他“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出去吹吹风。”倪星桥觉得心烦,想着或许出去走走能好点。
齐韦宁想了想,在倪星桥出门之后也跟了出去。外面人来人往,即便已经是深夜,也热闹依旧。倪星桥慢慢悠悠地走在校园里,他其实没什么目的地,只是胡乱游走。
走了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后好像有人一直在跟着,回头看过去才发现竟然是齐韦宁。夜里,倪星桥就那么转过来打量齐韦宁。一年没见,齐韦宁跟以前也不太一样了。
以前那个总是畏畏缩缩的家伙变得坦**了很多,这样对视的时候也不怯懦地移开视线了。“你跟着我干嘛”倪星桥问。“怕你出事。”
倪星桥笑出了声“神经病”
齐韦宁想着反正都被发现了,索性上前来。两个人并肩往前晃悠,齐韦宁说“我知道姚叙的事情了。”
倪星桥用力咬了咬后槽牙,不说话。
“但是我以为他至少会参加毕业考,大学还是要读的。”
“他比你想得更痛苦。”倪星桥说,“要不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姚叙不会放弃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挺可惜的。”可惜、遗憾。
这些词倪星桥已经听得腻歪了。
他没什么精神,也没什么力气,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了。
“你性格变了挺多。”齐韦宁说。倪星桥轻声一笑“你也是。”
他看了一眼齐韦宁“你现在怎么这么多话”齐韦宁也笑了,他确实变了很多。
“高三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人。”齐韦宁说,“他让我意识到,做人要放肆一点才痛快。”倪星桥扭头看他,没想到齐韦宁这种人也会动凡心。
“原来是谈恋爱了。”
“不是。”齐韦宁说,“我单方面追求他。”两个人走到剧场后面的小广场,这里四下无人,他们坐在了旁边的大石头上。齐韦宁问倪星桥“抽烟吗”倪星桥一愣“你还学会了抽烟”
“跟那人学的。”齐韦宁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娴熟地点上抽了起来。
倪星桥看着他吞云吐雾的样子觉得特别陌生,他发现,一年时间,很多人的人生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原来,这就是人生啊。如此难以捉摸。
齐韦宁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抽根烟,心里会舒服很多。”
倪星桥当然试过,当时那一根烟呛得他涕泗横流。他摇摇头,表示不想抽,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跟齐韦宁要了一根来。
深更半夜,两个人坐在空空****的小广场抽烟,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过话。
这一次,倪星桥没像上回那样被呛得流泪,可是抽烟也并没有让他心情好一些。
“我高考成绩很差。”抽完烟,齐韦宁先开了口。倪星桥这才想起,当初他跟姚叙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在高考中似乎隐身了一样。
倪星桥看看他,没问为什么,觉得他想说的话自然会说的。
“因为最后半年的时间,我一心扑在那个男人身上。”
倪星桥有些意外,没想到齐韦宁喜欢的也是个男人。
齐韦宁说“他比我大很多,非常多。”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跟着他,学他的样子,把自己弄成他可能会喜欢的样子。”倪星桥皱着眉仰头看夜空。
“可是对于他来说,我就像个小玩物。”齐韦宁笑了,“不过这种感觉也挺有意思的。”倪星桥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了。”齐韦宁说,“以前,我活得规规矩矩的,束手束脚,怕这怕那。怕自己不够优秀,被人笑话。怕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给我爸惹麻烦。我根本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
他又掏出了一根烟,点燃。
倪星桥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突然之间好像有些明白了姚叙为什么走得那么决绝。
“我本来就是个宠物。”齐韦宁说,“被驯化,被控制。既然对谁来说我都一样,不如找个更有意思的主人。”
他轻声一笑“我的新主人也一样不爱我,但除了爱,他能给我所有我想体验的。至少,我也得到了满足。”
倪星桥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怪异,但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
“高考考得一塌糊涂,但好在那次数学竞赛给了我保送名额,不然今天咱们也不会在这里遇见了。”倪星桥对他的人生观不敢苟同,但也没说什么。“所以我以为姚叙跟我一样,临门一脚了,起码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姚叙不会的。”倪星桥说,“姚叙狠起来,斩断自己的筋骨都不会眨一下眼的。”
“我可真羡慕他。”齐韦宁说,“这么一比,我还是很差劲。”
倪星桥躺在了那块大石头上,两个人再没说话,各自望着星空想心事。
漫天繁星,也不知道此刻的姚叙会不会也抬头看一看,顺便想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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