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新闻:这个国家的国会要弹劾总统,那个国家国会通过了对政府的不信任案,又有的国家议会要求罢免某个重要人物的重要职务。
其实,这样的情况在明代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除了皇帝,任何一个高级领导干部,尤其是首相,似乎都难免要经受这样的考验。像张居正所经历的首相严嵩、徐阶、高拱都受到言官的弹劾,要求其下台的事经常发生。
现代宪政国家弹劾、质询国家行政首脑,实际上也是党派竞争或者说斗争的一种方式;明代“议员”弹劾首相,很多情况下也有这个背景,只不过不摆在台面上罢了。
领导人总是受到攻击、弹劾,给人的印象是政局不稳,好像乱糟糟的,让领导人缩手缩脚,没有办法甩开膀子干事。
张居正就是这样的观点。他认为,多指乱视,多言乱听,领导要敢定事;定了的事就要执行,任凭“议员”们叽叽喳喳的,误事!
基于这样的理念,张居正执政后,采取一系列措施,控制“议员”,使之成为手中的工具,为我所用,而不是站在对立面行使所谓的监督权,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应该说,张居正驾驭局势、控制局面的能力确实很强,他做到了这一点。执政10年,公开直接弹劾张居正的“议员”除了刘台稍微有些分量,几乎找不到别的什么值得一提的人了,个别想提意见的干部也不得不绕个圈子,以弹劾他人或者谏诤皇帝的名义,表达对张居正的不满。而张居正需要的时候,不少“议员”则可以蜂拥而上,为领导分忧解难,比如朱衡部长、张瀚部长和文坛领袖王世贞等。在某人失去张居正的信任、要将其一脚踢开的时候,就有“议员”出面哪怕是捏造理由也要弹劾,甚至张居正在其父死后不奔丧,“议员”们不仅没有一个人提出弹劾,还近乎集体出面为张居正张目。更有甚者,张居正为儿子中进士竟然在科举考试上玩猫儿腻,而且已经尽人皆知了,“议员”们却集体保持沉默,真可谓史所罕见了。对此,就连万历皇帝也很不满意,他后来就气冲冲地质问“议员”们说,你们在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失职渎职,不敢依法履行职责,他死了,你们却不依不饶,太不像话了吧!当然了,官大嘴大,其实万历皇帝自己在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不也是近乎讨好他,直到他死了才敢下手吗?
要知道,张居正所处的是一个走到了转型边缘的时代,相当长一个时期里,政治宽松、学术自由、社会多元化,建国初期形成的那套制度、意识形态近乎崩溃。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张居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相当不容易。
张居正何以能做到这一点?在此不妨结合一个案例,探讨一个深层次的因素。
事情发生在张居正执政的第4个年头。这一年的年底,眼看快要过年了,“议员”傅应祯给皇帝上了一份建议书。这是“议员”的基本职责,就国政发表看法,提出批评、建议。
说起来,傅“议员”可以说是张居正的学生,他是4年前也就是隆庆五年(1571年)中进士的,而这一年的主考官就是张居正。
从傅应祯担任的职务看,老师对他是关照的。他中进士后被分配到湖广省零陵县当一把手——知县,不久又调任溧水知县。干了不长时间,张居正把他调到中央,担任“议员”。这个任职经历,是绝大多数进士所难以企及的。倘若他对自己的老师兼监督对象毕恭毕敬、感恩戴德,必要时充当马前卒,那他以后的仕途,必定光明而顺遂。
可是,傅应祯却反其道而行之,任“议员”不久,就上书言“重君德、苏民困、开言路”三事。
傅应祯的建议书不长,是这样说的:“迩者雷震端门兽吻,京师及四方地震叠告,曾未闻发诏修省,岂真以天变不足畏耶?真定抽分中使,本非旧典,正统间尝暂行之,先帝纳李芳言,已诏罢遣,而陛下顾欲踵行失德之事,岂真以祖宗不足法耶?给事中硃东光奏陈保治,初非折槛解衣者比,乃竟留中不报,岂真以人言不足恤耶?此三不足者,王安石以之误宋,不可不深戒也。
“陛下登极初,自隆庆改元以前逋租,悉赐蠲除,四年以前免三征七,恩至渥也。乃上轸恤已至,而下延玩自如,曾未有担负相属者,何哉?小民一岁之入,仅足给一岁,无遗力以偿负也。近乃定输不及额者,按抚听纠,郡县听调。诸臣畏谴,督趣倍严。致流离接踵,怨咨愁叹,上彻于天。是岂太平之象,陛下所乐闻者哉?请下明诏,自非官吏干没,并旷然除之。民困既苏,则灾沴自弭。
“陛下登极初,召用直臣石星、李已,臣工无不庆幸。近则赵参鲁纠中涓而谪为典史,余懋学陈时政而锢之终身,他如胡执礼、裴应章、侯于赵、赵焕等封事累上,一切置之,如初政何?臣请擢参鲁京职,还懋学故官,为人臣进言者劝。”
傅应祯所要表达的意思是皇帝对民间疾苦不闻不问,甚至上天有了警示也置若罔闻,乃是“失德”,忠告他不要“自误”。他以王安石“误宋”的“三不足”为切入点,批评当下当权者一副浑不吝的派头,不知敬畏、不知警戒,施政操切严苛,一味下指标收税,却不顾老百姓是不是负担得了。又通过余懋学等人因建言而受到严厉惩罚的例子,批评皇帝没有保护敢于说话的干部,暗指张居正钳制言路,容不得批评意见,呼吁要开言路,允许大家畅所欲言。
这份文件通篇都是批评皇帝的,没有一个字提到张居正或者他所担任的职务。
张居正读了此建议书,勃然大怒,尤其是文中说到王安石“误宋”,让张居正感到格外刺目。
很长一个时期里,王安石是作为反面教材被提及的。王安石就是“误国者”的代名词,张居正当然很忌讳。
张居正和王安石有相似的地方,比如“三不足”精神,张居正是有的;但有一个最大的区别是,王安石确实要变法、改制,而张居正却是要恢复祖制,把损耗殆尽的旧制度激活,把面临转型的中国扭转到建国初期铺就的轨道上,实现伟大复兴。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标榜遵祖制、守成宪,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怕别人把他和王安石画等号。现在自己的门生不分青红皂白,提醒皇帝应以王安石误宋为戒,让张居正实在难以容忍。
要说,傅应祯建议书中的用语是比较缓和的,至少是再平常不过。以前的皇帝接到这样的建言多了去了,不会对建言者给予什么惩罚。所以,当傅应祯的建议书发交内阁的时候,吕调阳、张四维两位阁臣“不出一语”,应该是认同傅应祯的观点,至少认为对这样的建言,没有必要大惊小怪,以平常心待之即可。但是,张居正受不了。
傅应祯还指责分解指标强制征税导致老百姓“怨咨愁叹,上彻于天”,也让他感到有干扰富国强兵大局之嫌。因此,张居正替万历皇帝拟了一道严厉的批示,其中有这样的话:“傅应祯无端以‘三不足’诬朕,又自甘欲与余懋学同罪。这厮每必然阴构党与,欲以威胁朝廷,摇乱国是。着锦衣卫拏送镇抚司好生打问了来说。”
所谓阴构党与,就是暗地里相互勾结、搞团团伙伙。扣上这个帽子,性质就严重了,同时也为严厉惩罚,比如抓人、打人提供借口。再加上这次又明白无误地写着“好生打问”,傅应祯注定要吃尽苦头了。
本来,小皇帝提出要给傅“议员”廷杖的处罚,估计这是太监冯保的意思。但是傅“议员”毕竟是针对皇帝提意见的,“罪名”是所谓“讪君”,而作为首相,按照惯例,凡是对因为批评皇帝受到处罚的“议员”,就要出面论救。张居正虽然怒不可遏,也只能言不由衷地说,若论其罪,死有余辜!但是作为君主,要行仁政不是吗?廷杖就免了吧。革职为民、发配烟瘴之地充军、禁锢终生就是了。这样的话,其他的人也得掂量掂量了,估计也不会有人再敢多嘴了。所以,就按照张居正所拟意见,把傅应祯先抓了起来。
“谁主使的?”
被抓到镇抚司的傅应祯,首先要回答这个问题。他一定予以否认,接下来肯定是严刑拷打。
傅“议员”坚贞不屈,被打成重伤,几乎丧命。最后,给予开除公职、发配定海充军的处理。
对傅应祯的惩罚相当严厉,可以说出人意料;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小报告,又断送了三位“议员”的前程。
原来,傅应祯入狱后,他的江西同乡、同学、工科给事中(最有分量的“议员”之一)徐贞明,光脚偷偷潜入狱中,给傅应祯送去了药粥,另有两位“议员”李祯和乔岩也到狱中探视抚慰。这些情况,被锦衣卫的领导打了小报告,张居正一怒之下,将三个人“坐谪”!就是贬到外地去了。
李祯和乔岩的情况不说了,徐贞明这个人值得说说。这个人虽然只比张居正小5岁左右,但他也是张居正的门生,中进士以后到地方当知县,旋即被调到中央担任“议员”,而且安排为给事中这样重要的位置上,应该是老师的关照。此人很有责任感,应该属于有大思路、主张改革的人。他当“议员”不久,提出了涉及重大国计民生的《水利议》。这个建议书,针对困扰政府的漕运难题,提出改从南方运粮为从畿辅征收军粮。他建议兴修水利,将畿辅的旱地改为水田,增加产量。他还建议中央制定优惠政策,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比如如给穷人送耕牛、缓征富户的赋税、许可南方人占有自己开垦的土地等。应该说,这样的建议是非常有眼光的,也是具有改革精神的。倘若真的按照这样的建议锲而不舍执行下去,许多困扰张居正执政时期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而且可能带来新局。但是这和张居正的思路是不合拍的。我们知道,消减政府开支,把所有的税收包括历年所欠都征缴上来,在最短的时间里让国库充盈起来,是张居正的既定政策,而徐贞明的建议则意味着政府要加大投入,减免一部分人的赋税,显然和张居正的思路南辕北辙。况且,建国初期不是这样的,这样的政策和伟大复兴不沾边儿,怎么可以用呢?
徐贞明对自己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应该是有想法的。他对傅应祯所说的开言路一定是赞成的,怎么就不能让大家说话呢?集思广益多好啊!言官建议开言路,有什么错呢?居然抓起来严刑拷打,太过分了吧?!我推测,他是因为这些才主动跑到监狱去探视、救治傅应祯的。没有想到,自己也受了连累,终张居正执政时代,他再也没有能够起来。
言官给皇帝提意见,很常见,因此而被抓到监狱里严刑拷打,不多见——后来的万历皇帝所遭受的批评可以说连篇累牍,绝大多数人没有受处分。去探视一下同事就遭到严厉惩罚,差不多算得上绝无仅有了。
以出人意料的严厉手段惩罚傅应祯,尚可理解。因为,在张居正的执政理念中,对于说三道四的人,敢于挑战领导权威者,要让其承担严重后果,是既定方略。为什么对仅仅是探视同事者,也要给予断送前程的严厉惩罚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搞清楚,那些挑战权威者之所以敢公开站出来的原因。
除了党争也即政坛暗斗为人所用这个特殊情况外,敢于公开站出来挑战权威者,主要还是长期受到儒家意识形态的熏陶,基于“气节”或者说骨气、责任感的考量。但是,也不能不说和这样一种氛围有关:一旦站出来,不畏斧钺之诛,言人所不敢言,当即就能够博取广泛的崇敬、同情,从一个默默无闻者,一跃成为人所共知的君子,所以,中国很早就有“凌上取直声”这样的说法。
可以设想,倘若谁站出来批评领导,被扣上恶毒攻击“皇和国家”领导人的罪名,肉体上遭受摧残的同时,在大家心目中,又被认为“不成熟”、大傻帽,朋友、亲人抱怨他惹是生非,同事、同学避之唯恐不及,那么敢于拍案而起者,势必越来越少。
聪明而有专断的领导人,不仅要毫不手软地打击敢于表达不同意见者,而且还会毒化崇敬、同情敢于表达不同意见者的氛围,发掘人性中恶的一面,使敢于表达不同意见者处于孤立之中,灰溜溜地跌入人生的谷底。
一位敢于表达不同意见者曾经回忆说,当他从监狱里出来,走在大街上碰到熟人时,大家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他分析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在极权制度下,担心遭到潜在的迫害。另一位有相同经历的人则认为,担心迫害固然是一个原因,但也不能排除人性中深藏的恶极其脆弱,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的存在。
销蚀人间浩然正气,毒化崇敬不平则鸣者的氛围,发掘人性中深藏的自私、幸灾乐祸等这些恶的一面,孤立敢于表达不同意见者,使其处于灰溜溜状态,成为人们躲避乃至嘲笑的对象,是极权制度的一个特征。
张居正对探视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同事者给予断送前程的严厉惩罚,其基本思路也在这里。可以说,张居正在面临转型的背景下,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地不断强化专制,使其统治已经具有了某种极权主义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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