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五奉命到京“截访”惹出的事端平息不久，福建巡按御史杜化中的一道弹章，又揭出了一起惊天大案！

巡按，顾名思义是中央派到地方去巡视、监督、查办问题的，相当于所谓的钦差大臣。御史，是他本来的职务，或者说，用以标示巡按这个职位的性质，按照当时的说法，属于“宪臣”。

巡按御史到地方去，不仅监察地方干部是不是贪污腐败，还可以检查地方各级政府是不是贯彻中央政令，行政、司法乃至领导干部生活言行等各个方面是不是有毛病，也奉命查办交办的具体案件。简单说吧，巡按级别很低（一般是七品），但权力很大；名为监察，实则无所不管，封疆大吏们畏之如虎，奉若神明，拿他当上级看待。

他们或者巡视一番就离开，或者常驻一个地方一两年，非常灵活机动。

巡按的选任，也有一套原则。当时的说法是“巡按专用少年新进”，就是专门选用刚刚进入官场的年轻人。

为什么选用少年新进呢？少年新进四个字，意味深长。“少年”的性情一定勇于任事，而“新进”之人初入仕途，必无官场瞻徇习气。换言之，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作敢为，干这个最合适。

的确如此。巡按御史到地方巡视一番，为了出政绩，每每大笔一挥就弹劾掉一批领导干部。我就看到一个湖广巡按御史的弹章摘要，仅仅一个文件里，就一口气弹劾了湖广省14位各级领导，其中有省里的、地级市的、县的，像常德府的知府和益阳县、长阳县、应山县等8个县的知县名列其中。

那么，被派到福建的杜巡按，他的表现怎么样呢？

了不得！这位老弟更厉害，他一道公文上来，弹劾10来位领导干部，不仅包括福建的一把手——巡抚何宽及一干人等，还包括兵部副部长谷中虚、总理三镇练兵事宜兼蓟州总兵戚继光。

实际上，这个案件还不止这些人，直接牵涉到了更高一级的大人物。

这个案子，并不是杜巡按巡视过程中新发现的，还在高拱尚未复出前，当时的福建巡按御史就揭出来了：福建游击将军——相当于军区军长级别——金科克扣中央赏赐的钱粮，诈骗商人银子7000两，另外在两性关系上也违纪。还有一位担任相当于军区秘书长性质职务的将军衔军官朱珏，侵吞军饷，向下级索贿5000余两，另外还任意刑毙无辜，生活作风也很成问题，达到了“恣意**”的地步。这个案件被揭发后，进入了查办程序。

这次杜巡按提出的问题是，查办这个案件程序不合法、结果太反常，之所以如此是行贿请托所致。这中间，仅就所知，直接涉及福建省的一把手何巡抚及其下属机构有关负责人，也牵涉到兵部副部长谷中虚和已调到北方的戚继光，所以，杜巡按指名参劾。

报告上来了，中央会安排查办。具体内幕不妨等查清后一并再说，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就一桩旧案的处理竟然弹劾到大名鼎鼎、肩负重任的军队高级将帅身上了，胆子实在不小啊！这正常吗？

那时候的“议员”弹劾领导干部，确实有这样的情况：巴不得弹劾那些地位高、名气大的领导呢！但是也应该说，杜巡按之所以这样理直气壮一口气弹劾这么多军政高级干部和当时的气氛有关。

什么气氛呢？就是作为中央领导核心的高拱，大力推进反腐倡廉。

高拱认为，官场贪腐是许多问题的根源所在。比如，说到威胁帝国安全的倭寇问题，高拱就认为与其说是倭患，不如说是官患！说是倭寇，真倭不足十之二三，绝大部分倭寇其实就是中国的老百姓。因为官员太贪腐了，压迫老百姓，盘剥民营企业，人家走投无路，就只好和倭寇勾结。所以高拱提出，解决倭患，一则开海禁，允许做贸易；二则惩治官场贪腐，才是根本所在。他在组织指挥“绥广”也就是安定两广时，也特别强调，之所以不稳定，重要原因是官员太贪腐，逼得老百姓没有办法，做贼做盗，群体性事件频发。

不仅如此，高拱还认为，官场贪腐，把社会风气搞坏了，导致是非颠倒，无公理可言！他沉痛地说，现在官场风气很不好，大家对受贿者熟视无睹，对拒贿者却冷嘲热讽，以至于“受贿者恬然以为得计，而却贿者惶然无以自容，而行贿之人则公然为之”！

所以，他的“施政纲领”中的除八弊就包括贪腐这一弊，而且是从端正风气这个长远角度来考量的，即他所说“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

既然高拱把反腐倡廉提高到这样的程度，真心反腐，那肩负反腐重任的巡按就敢真心揭露。

杜巡按在报告中说，金科、朱珏二位将军当年被弹劾后，立即派人携2000金（票）偷偷跑到首都，由老首长戚继光打招呼，贿赂兵部副部长谷中虚，请求解救，于是兵部将案子转交福建巡抚何宽处理，金朱二人又贿赂何巡抚1700金。何巡抚将案子交给司法机关——按察使所辖转运使李延观和法官李一中具体审理，金朱二人又急忙分别贿赂二李500金、200金。二李遂草草敷衍，做出从轻处理的意见上报。金朱二人又各出1000金，贿赂老首长戚继光，由戚继光以引进人才的名义，将二人调浙江为蓟州军区负责在南方招兵事宜。

接到杜巡按的报告，高拱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可思议：弹劾军事将领的案子，兵部为什么交给福建巡抚何宽？如此明显违反制度规定，说明杜巡按的弹劾大抵属实。于是，他拟出处理意见：戚继光由兵部负责核查再报；谷中虚、何宽均系高级领导干部，受贿纵奸，但是尚未查实，先“一规”——到规定的地点——原籍听候查实后处理，其他一干人等也都有相应的处理意见。

“叔大，”高拱对张居正说，“你要没有不同意见，就签字上报吧。”

张居正脸色很难看，支支吾吾说：“元翁，看来戚总兵已经站不住了，南方招兵的事，就算了吧。”

高拱挺纳闷，张居正不正面表态，却刻意提到蓟州军区到南方招兵的事，表情又很奇怪，是怎么回事呢？

好几天，张居正的表现都有点儿反常。这天，他终于很难为情地对高拱说：“元翁，核查谷中虚、何宽和戚继光案子，有了进展了吗？想必情况元翁都知道了吧？”

“正在查，应该有进展了。”高拱说。

“算了，我们毕竟是有香火盟的，实话告诉老兄吧。”张居正见高拱还没有完全了解底细，索性求得主动，“金朱二将是难得的人才、可用之人，所以我有意扶持，以为国家保护将才。出于这样的考虑，是我打招呼让兵部将案子转交给何宽处理的，我又给何宽写信打了招呼。倘若如杜巡按所揭发，我张某人还有何颜面？请元翁曲处。”

“现在不是正核查吗？核查清楚后报来再说吧。”高拱回答说。

张居正很难堪，也很气愤！好一个高拱，就你干净！反腐败反到“常委”头上来了，自己主动承认了，还要查！那就不是反腐败这么简单了，分明是政治斗争嘛！想整人嘛！

人嘛，考虑问题往往是站在自己角度，当时张居正就觉得高拱这是不顾情谊、不给面子，欺人太甚！倘若查清楚后，高拱还是不留情面，真的要依法处理，那张居正的前程、名誉，一切不就都完了吗？

你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了！张居正下定决心，不仅不再和高拱配合了，而且要把他搞下去，取而代之！

当这个案件查清的时候，高拱在台上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