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叙到倪星桥公司的时候,没刻意躲避,扛着水桶大大方方地去了茶水间。
倪星桥一早来了就跑去问前台什么时候换水,前台告诉他今早送水的就来,他直接守在了茶水间。倪星桥耍了点心眼。
姚叙来的时候,他跟同事在茶水间谈笑风生,这让同事都觉得稀奇。
大家都知道,倪星桥这人长了张面善的脸,但平时惜字如金,工作之外的事情一缕不掺和,别人和他说什么,他最多就是笑笑。跟人很有距离感,永远亲近不起来。
没想到,今天早上他竟然跟每一个来茶水间接水、煮咖啡的同事主动聊天,说说这下个没完没了的大雪、聊聊这冷得要死的天。
倪星桥的反常让大家觉得奇怪,但也有善谈的同事,很快就和他聊开了。
倪星桥故作轻松地跟对方聊着些没营养的话题,姚叙扛着水桶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面带笑容泰然自若的他。
姚叙没直接看他,只是用余光偷偷瞄了两眼。换水的时候,他忍不住注意听两人的对话。同事说下周团建,大家还没商量好去哪玩。倪星桥以前从没参加过团建,每一次都找借口推脱了。
但这回,他故意说给姚叙听,满口期待。姚叙面无表情地换好了水,转身离开了茶水间。倪星桥看着姚叙离开的方向,什么都没说。姚叙走后,倪星桥笑了笑,在心里自嘲怎么这点小把戏都能开心好半天
当天晚上,倪星桥跟林屿洲打了很久的电话,聊了很多,结果把自己聊得心情烦闷,大晚上跑到酒吧去喝酒。
一个有些偏僻的清吧,工作日的晚上也没什么人。倪星桥酒量向来极差,没喝几杯就开始晕头转向。他其实在跟自己打赌。
他喝得差不多了,付钱离开,出来时发现竟然又下雪了。
这个地方太偏,半天打不到车。倪星桥放弃在这里等着,晃晃悠悠地往远处的大马路走去。雪花簌簌地往下落,很快就让他白了头。倪星桥头晕脚软,还觉得冷,竟然流起了鼻涕来。走了一会儿,走不动了,他靠着墙壁站着,没一会儿开始往下滑。怎么就没车呢
倪星桥叹气,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了。
就在这时,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了那辆脏兮兮的面包车,车停在路边,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眼熟的人。倪星桥朦胧着双眼笑了,嘀咕了一句“又赢了一局。”
嘀咕完,他打了个喷嚏。
姚叙其实跟了他很久,从他下班就一直跟着他。倪星桥一个人来喝酒,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雪地里走,姚叙再怎么也看不下去了,来到了倪星桥身边。
此时的倪星桥已经快断片了,看见眼前的人也反应不过来。
姚叙捧着他的脸,掏出纸巾给他擦鼻涕。倪星桥眼神迷茫,问他是谁。
姚叙不说话,突然起身,将人扛在肩膀上,带回了车上。
倪星桥脑袋有点充血,难受,挣扎。
被塞进车里的时候,倪星桥抱怨“现在知道来了当初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他妈在哪啊”姚叙满眼忧愁地看着他,在心里默默回答对不起。
彻底喝醉的倪星桥躺在面包车的后座上,昏睡过去,姚叙开着车,先是把人带回了自己家,后来犹豫了一下,调头离开,在倪星桥公司附近的快捷宾馆给他开了个房间。
半夜,倪星桥吐得昏天暗地,姚叙就小心照料着,直到第二天早上天快亮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倪星桥一觉睡到快十点,上班算是彻底迟到了。他猛地坐起来,完全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
身上的衣服没了,看起来还被人洗过。
倪星桥骂了句脏话,觉得自己肯定是被什么人祸害了。
他打算报警,但报警前先给前台打了个电话。倪星桥打电话给前台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他除了宿醉之后的头疼,身体并没有其他异样,但有些事情,他总觉得发生了。
询问了前台是谁开的房,前台懒洋洋地说“乔先生开的,对了,你的早餐已经送来了,下来取一下吧。”
到底只是个不怎么像样的快捷宾馆,前台都懒得搭理他。
可倪星桥无比庆幸前台不管事,不然他就算想破了头也想不起来昨晚是姚叙,也就是乔岭送他过来的。
倪星桥套上衣服就下楼了,取了早餐,抱着,笑得像个傻子。
倪星桥下午去上班,忙得团团转,到了晚上才想起来,这姚叙怎么还没好好跟自己道歉呢他在家生闷气,给林屿洲打电话抱怨。
林屿洲说“他那人,就是不行,你跟了我算了。”“滚蛋。”倪星桥说他,“陆老师是没在家吗”林屿洲笑得不行“洗澡呢。”
洗完澡要做什么,倪星桥清楚得很,他可不想听林屿洲跟他秀恩爱,火速挂断了电话。
这个晚上他一个人在家看了半宿的电影,又翻了翻上学时写的日记。
而姚叙,下班后稀里糊涂来到了倪星桥家楼下,在对方家楼道里坐了一整晚。
折腾了一宿,姚叙请了假,没法上班。
他回家补了一觉,简单给自己弄了点吃的,躺在**发了一天的呆。
傍晚时分,殡仪馆又打了电话来。
“别找我了。”姚叙说,“你联系他们其他的家人。”活着的时候管了,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他真的不想再管了。
姚叙打算出门透透气,他在路边的小店随便吃了口面,然后漫无目的地晃悠着。
无意间看到一排共享单车,天很冷,几乎没人愿意骑车,但姚叙掏出送水站发的羽绒服里的手套,扫码骑上了车。
他不知道这副手套哪里来的,前两天突然出现在了面包车上,可能是老板放的,他这两天就一直戴着。
他戴着手套骑着车慢慢悠悠地散心,到某个拐角的时候,心血**,转向了很久没去的那个方向。倪星桥回到安城后,姚叙也回来了。
他发现自己真的在被无形的线牵引,线的那头就握在倪星桥的手里——尽管对方从来都不知道。他骑车去了安城一中,在校门外驻足看了一会儿。那些穿着厚厚外套的高中生,还有冬天里被雪掩埋的树。
他跟倪星桥也曾经在这里度过了美好又掺杂着混乱的青春期,虽然后来一切都变了样,但回忆终究是喜人的。“哎”
姚叙听见声音,回头看去,惊讶地发现原来是“青睐”甜品店的那个店长姐姐。
她跟几年前相比似乎都没怎么改变,算起来应该三十出头了,但看着还是明眸皓齿的靓丽模样。真好。
姚叙看着她的时候,觉得时间并没有蹉跎一切。“姚叙!”店长姐姐认出了他,惊讶到觉得不可思议。
姚叙没想到她还能轻易认出自己,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对方说“你站着别动,千万千万别动等我回来”
她说完转身就跑走了。姚叙愣在那里,不明所以。
店长姐姐跑回了“青睐”,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激动了。
她跑到后面的房间,打开柜子,拿出了一个大箱子。
她抱着这个分量十足的大箱子火急火燎地往安城一中校门那边跑,生怕自己慢了点,姚叙就走了。好在,她回去的时候,姚叙还在那里。“可算等到你了。”店长姐姐把手里的箱子给他,“它们等了你好多年。”
姚叙看着那个草编的箱子,问她“这是什么”“那孩子给你的信。”店长姐姐说,“你们见面了吗”那孩子。
不用想也知道是倪星桥。
姚叙的目光落在那个草编箱子上,听见她说“最开始的时候你们不是通过我交换信件么,后来你留在这里的信已经被他取光了,但是他还是在不停地写给你。”
姚叙安静地听着店长姐姐给他说关于这些信件的事情。
“他上大学之后,还是会有信寄来,有的是他寄给你的,有的是以你的名义寄给他的。”店长姐姐说,“其实我认得他的笔迹了,从信封上的字迹就看得出来,全都是他自己写的。”姚叙皱起了眉。
“我毕竟是个局外人,你们之间的事他和我说过一些,但了解得不多。”她说,“只是我想着,这些信还是应该交到你手里。他也一定希望你能收到的。”
姚叙伸手去接那个箱子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有些颤抖。
他觉得胸口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你变了很多。”店长姐姐说,“有空吗姐请你吃双皮奶。”
姚叙把那个箱子抱在了怀里,抬起头看她。“走吧。”店长姐姐说,“我出了新品的。”姚叙半天没动,店长姐姐无奈地笑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拽着人去了店里。外面很冷,“青睐”却像是春天。
姚叙很久没来过了,或者说自从那年离开,他就再没来过。
很多次远远地跟着倪星桥,知道他来了店里,可是他那时候不想被对方发现,只能遥遥地望着。如今进了店里,发现这个地方也跟从前一模一样,除了桌上的鲜花换了,其他的没有任何改变。他看着那个从前两人最喜欢的座位,恍惚间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和倪星桥。
满头自然卷的倪星桥会因为曹军说了他几句就气得像只河豚,也会因为考试考得好了开心得像个花蝴蝶。
喜怒哀乐,一一上演。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为什么不能轻易故地重游。“坐啊!”店长姐姐端来了一整盘的甜品和两杯刚做好的饮料。
姚叙故意绕开之前的座位,想去别的地方,结果被店长姐姐拉了回来。
“怕什么呢”店长姐姐说,“干嘛刻意回避”姚叙嘴硬说自己没有,坐在了从前经常坐的位置上。
店长姐姐说“还记得你以前在这里和我说过的话吗”姚叙看向了她。
“你说你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店长姐姐笑了,“那时候我还说呢,这句话果然是只有年轻的小孩子才会说。”
姚叙现在明白了她那时候那句话的意思。只有尚未看过残酷人生的孩子,才会轻言永远。人的一生有太多他们承受不住却又不得不承受的事情,很多时候,自己的路都没办法被自己左右。店长姐姐说“他经常过来。”姚叙垂眼看着那些甜品。“就坐在这里发呆。”
她看向姚叙“和你现在一个样。”“回不去了。”
“噢哟,这么肯定啊”店长姐姐笑着说,“就跟当年说会一辈子在一起一样,草率得很。”姚叙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真的。”
“没感情了”她把饮料拿出来,放到了姚叙的面前。“我害了他。”
店长姐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然后喝了口饮料说“那行,那我把我弟弟介绍给他,我一直怀疑我弟是个gay。”姚叙警觉地抬头看向了她。
店长姐姐大笑起来“你这人可真拧巴。”她笑完,自己先吃了起来。
“你们真挺有意思的,不过反正年轻,折腾吧。”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现在在干嘛”姚叙指了指自己外套胸口前印的字,上面写着送水站的名字。“好玩吗”
姚叙笑了“什么好玩不好玩的,赚钱吃饭。”“那要不要换个赚钱吃饭的方式”她说,“我在招徒弟。”
她把桌上的立牌转过来,上面印着招学徒的广告。“招了快一年了,没人理我。”她说,“我想招个人,把我这一身本领传授给他,然后这店……我就不开了。”
“为什么”姚叙皱起了眉。
对于他跟倪星桥来说,“青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不开了,他们的青春就好像真的终结了。“我要出国读书啦。”店长姐姐笑着说,“以前一直想出国去学习,去最好的厨艺学校,可是没钱。这些年终于攒够了学费和生活费,我打算试试了。”姚叙看着她,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看起来都没怎么变。
心怀梦想的人,是不会被岁月蹉跎的。
他想起倪星桥,蹉跎了倪星桥的并不是岁月,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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