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当年只有20岁,正在上大学。???那个男人离开了,我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依靠,于是我不得不独自一人承担起所有的重担。我一边读书一边不停地打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和肚子的纪子就无法活下去。”对方的视线回到我脸上,不知我是否产生了错觉,女人的眼角挂着若隐若现的泪点。
我含着杯子的边缘,咖啡逐渐转凉。对方继续用叉子拨弄着沙拉里的水果,我放下杯子,拿起叉子叉住女人拨弄的苹果放进口里,随便地嚼了几口便咽下去。对方的表情略显惊讶,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做吧。
“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把纪子打掉对不对?”
被对方一语道破心中所想,我怔怔地盯视对方的眼睛,点头。
“这个问题说没有想过肯定是假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纪子成了我一个非常大的负担,虽说用‘负担’这个词去形容自己的孩子未免太没有人情味,但现实终究是现实,我不得不承认当年肚中的纪子的确让我吃了不小苦头。”
“没有人会愿意聘请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工作,每次我去面试的时候,只要看他们的眼神我便知道结果。我也能理解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毕竟怀着七个月的孩子的女人工作起来真的很不方便。但就像我刚才所说,尽管被拒绝了无数次,我还是必须要这样做,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仅靠奖学金是无法维持生活的,所以我必须通过其他方式来支撑我和纪子活下去。”
对方咬着下唇,然后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存体内的郁气全部吐出来,成为空气的一部分。女人的眼里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其中有一些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有一些则是我无法详细说明的。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周围的人群纷纷停下脚步,向声音的来源投向诧异与惊恐的眼神。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年女性从红色的保时捷下车,向刚刚差点被车撞倒的中学生模样的女生不停地点头道歉,只见那位女生余惊未定,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围的人开始议论起来,有的用手对中年女人指指点点。
我不再看向窗外,招呼侍应过来,要两杯冰咖啡。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喝冷饮,似乎热饮无法满足我体内的某个部分。我没有询问对方是否要喝冰咖啡,但女人没有表现拒绝,可能对方和我此时都需要喝冷的咖啡。
“之所以不想堕胎是因为我狠不下心来这样做,我当时身边很多同学不小心怀上了孩子,基本上都是去堕胎的,她们也会劝我这样做,可我真的无法下手,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够狠心?我深知把孩子生出来的后果是什么,可我又没做好充分的准备去承受这个后果。我简直没法弄清楚当年的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好像在期待些什么,又好像给自己找罪受。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以至于我措手不及、不知所措,只能半浑噩半清醒地走下去。”
我低下头,双手捧住杯子,看向杯中就快要喝完的热可可,一些可可粉沾到了杯壁上。一股从伤口流出的热流涌上我的眼眶,却没有想哭的冲动,似乎涌上来的不是眼泪,而是其他水分。压抑感从各个地方朝我袭来,化作无形的潮水,淹没到我喉咙的位置。我索性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更能使我感受到体内深处的痛楚。
“说到底我之所以不想堕胎是因为纪子是我的孩子,而且她已经七个月大了,已具有人形了,我怎么舍得杀死她呢?其他人能做到,但我真的不能,我期待看到她从我肚子里出来会是什么模样,她长得是像我多一点呢还是像她父亲多一点呢?结果她长得像我多一点,倒是从她父亲那里遗传了火爆的性格。”说到这里,对方轻笑一声,脸上洋溢着父母谈到自己孩子时所特有的喜悦与自豪。
我被对方这种笑容深深地打动,一时间浑身的压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代而之的是不可名状的和煦与温情包围着我,就连空气也柔和了下来,吸进肺腑的空气犹如止痛的良药,暂时安抚了伤口的疼痛。
假使时光倒流,如果我当初所做的决定与纪子的母亲一模一样,那我现在应该是一名十一岁的小孩的母亲。可这仅仅是假如,事实上我依然是一名单身人士,没有伴侣,没有家庭,更谈不上有孩子。十多年前的我做出了与女人截然不同的决定,所以导致我没法拥有女人此时脸上幸福的表情,可我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如果时间再次重来,我依然会走当年的路。
“当我听到纪子出生那一刻的哭声,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即使纪子的父亲离开了又如何?还有纪子在我身边,她会一直在我身边。尽管那段时期的生活可以说是暗无天日,但我会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可以应付这一切,我可以做到的。’纪子是促使我向上的动力,我今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纪子。”
冰咖啡端上,在吸管旁边的位置放了一根巧克力棒。对方把她的巧克力棒放到我的杯里,说自己不喜欢吃巧克力。我便拿起对方的巧克力棒咬了一口,好似连同对方的气息一齐落入腹中。
“我么,可无法做到像你这么坚强。”我终于开口插了一句话,一边咬着吸管一边说,不时吸一口咖啡,冰冷的**刺激了我的胃袋,带给我些许畅快之意。
对方轻笑几声,“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能将你的坚强激发出来的遭遇。”说罢,一口气喝了一半的冰咖啡,中间没有换气,带有发泄情绪性质地喝,好像过去所承受的痛苦与凄凉能够与吸管中的咖啡一起被吸进肚中,然后被消化。
“或许真的如你所说的这样吧。但如果那一天真的降临在我身上,我不确定能否激发自己的坚强来应对它。”
我再次叉住对方拨弄的水果放到口里,这一回是奇异果,女人适应了我这样的举动。我知晓这样的行为带有不礼貌的性质,但看见对方拨弄水果的模样使我的心头有千百条羽毛扫过,同时还让我想起了纪子拨弄食物的样子。于是我无法克制心中的欲望,一口吃掉对方拨弄的水果。
“困境可以让一个人的潜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就算你不确定自己能否应对它,但现实会逼着你去应对,你没法逃避,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而且不得不走,身后没有退路。到了那个时候,不是你来激发坚强,而是坚强去激发你。”
我一时无法理解对方话中的含义,就此思索一番,仍得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我将其束之高阁,留到有空的时候再思考。对方见我没有回应,便继续叙述她的故事,我则继续扮演一位听众。
“大学毕业之后,我的公司录用了我,生活总算有了好转,经济方面比以前有了不少的改善,终于能够过上称得上是体面的生活了。我以为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前进,但事实证明我真的太年轻了,所想的东西也很天真很简单。前所未有的工作量使我根本无暇照顾纪子,我不得不请保姆来照顾纪子。”女人啜了一口冰咖啡。
“你明白的,经他人之手照顾自己的孩子始终不及自己亲手照顾好,可我是迫不得已这样做的。我不想辞掉工作,因为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我辞去了,就很难再找到一份这么好的工作了。可正因如此,我与纪子的关系逐渐疏淡,你也是干这一行的,你应该明白做我们这一行的该有多辛苦,在高压下生活的我们,生活重心都是工作,很难抽出时间去照顾孩子。”
我表示能理解对方的处境。
几个身穿工作服的上班族推门进来了,坐在一张六人座的桌子。原本气氛安静的咖啡馆霎时间热闹了起来,这几个上班族有说有笑,声音震动着空气,却不给人嘈杂之感。之前的客人走得七七八八了,因此咖啡馆的客人的数量基本维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女人一边用吸管搅拌着咖啡,白色的奶油有一半已经融化在咖啡中了,使原来褐色的咖啡变成浅褐色。
“这成为了我与纪子关系僵硬的最重要的因素,纪子一直怨我只顾工作不顾她,怨我把工作看得比她还要重要,怨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陪在她身边,我从来没有怪她这样对我,做父母的是永远没法责怪子女的,何况我非常能理解她抱有这种想法。换做我是纪子,也许我也会像她这样。”对方在桌面摊开十指,审视每根指头,似乎在看指甲的颜色涂抹得是否匀称。
对方这番话让我的眼睛有点酸酸的,我揉了揉眼睛,赶跑这种酸气,将桌上剩余的食物全部扫进肚子。
“我知道她是没法完全理解我的处境的,终究还是个孩子,就算我说得再多恐怕也是徒劳无获。其实我又何尝不想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分享她成长中遇到的每一件事。但我实在无暇抽身,工作带给我的劳累与疲惫使我连听纪子讲话的心情都没有,我不能做到像普通父母那样照顾孩子。”对方略一停顿,继续道:
“我必须努力地工作,维持我和纪子的生活。如果我不努力工作,我就无法给纪子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如果我不努力工作,我就无法满足纪子在物质上的需求,我不想看见纪子一脸羡慕地望着其他小孩所拥有的玩意而她自己却没有。我知道我这样做是溺爱她,但我只有纪子一个女儿,如果我不疼她的话,就没有人会疼她的了。”
对方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压在我心上。
“在我们这一行,裁员是经常有的事,不努力的话只能被淘汰,想必你对此清楚不过。所以我不得不把重心放在工作上,因为一旦我被淘汰了,就意味着生活即将打回原形,可我实在不想过回那种生活,我没法让纪子和我一齐受苦受累,没法使纪子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她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了,如果我不努力,不能给她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这说得过去吗?”女人的语气染上了悲凉,甚至带有哽咽。
“即使这会导致你和纪子的关系不和,你也要这样做?”我问。
“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的。”对方斩钉截铁地道,“有失必有得,我深知我这个选择无疑于拿一把刀插进自己的心,可我还是不得不这样做,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给予纪子一切。所以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是一个失败的母亲,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得尽我的所能去做好母亲这个角色。”
语毕,对方喝完剩下的咖啡,杯子很快见底,这一回对方也是一口气地喝完,中间没有停顿。看来她的叙述已到此为止,可故事的余韵依然萦绕在我的脑际,**漾在我的耳边,震动着我每一寸皮肤。我双手捧住冰凉的咖啡杯,吸了一口,加了两包白糖的咖啡在我口中仍然苦涩无比,甚至比没有加糖之前更苦。
“我从来没有在纪子面前提起过这些事,我也不打算提起,纪子也不想听,她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又怎么会愿意花那么多时间耐心地听我讲述呢?恐怕说出来之后,她会觉得我在编造故事来博取她同情呢。”
如果女人将这些事告诉纪子,真的会如对方所说纪子会认为她在博取同情吗?一对母女的关系到底要冰冷到何种程度,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对方大概说累了,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靠在椅背,一手撑着脑侧,视线漫无目的地飘移。
咖啡馆外面的世界仍是热闹非凡,我打量着路过窗边的每一位路人,思忖他们的故事会不会和纪子的母亲存在相同的部分,抑或他们就是另一个纪子的母亲和另一个纪子。不过,每个人的人生终究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能复制谁的人生,即便拥有相同的经历,那也只是他们碰巧都遇到了相同的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背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女人的手搭在我手上,猫儿般的双眸直勾勾地注视我的脸,以满含恳求的语气一字一句道,“请你今后也要在纪子身边,无论发生什么,请你都不要离开她,拜托了。”最后三个字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极有分量,宛如一个铁锤狠狠地敲在我的胸口。
其实不用对方开声请求,我想我亦会按照女人所说的那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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