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面临“换届”——最高权力的交替之际,往往是暗潮汹涌、阴谋迭出。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当大明帝国又一次面临“换届”的时候,由于主政的高拱为皇帝着想,一味息事宁人,还真换取了一个短暂的平静期。
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只是表面上的。其实,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的内心都很不平静,准确说都很着急,这是可以想象的。
高拱着急,是因为他和隆庆皇帝的感情太深厚了,如今虚龄只有36岁的皇帝危在旦夕,令高拱忧心如焚,痛楚万分。
张居正则恰恰相反,他着急的是,那个特殊时刻迟迟还没有到来。有隆庆皇帝在位,动摇高拱的地位实在太难,而有高拱在一天,对张居正就是一种煎熬。作为高级领导干部,不能贯彻自己的意志,这官做得窝囊;作为男人,颜面尽失,没有尊严,这人活得憋屈!这种日子,张居正受够了!
权力天平在向一直就很幸运的张居正倾斜。
这一天,内阁的三位大老高拱、张居正、高仪被急急召到隆庆皇帝的病榻前。高拱一看,隆庆皇帝已经昏沉不省,太监冯保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揭帖,说是给太子的“遗嘱”,递给了皇太子,再有一份是给内阁的。
相信这个时候,张居正一定盯着那张白纸,很兴奋,也很紧张。
高拱泪眼模糊地宣读,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
“卿等三臣”,不用说,是指高拱、张居正和高仪,以这样的方式授予他们顾命大臣的身份。
所谓司礼监,是一个宦官组成的机构,在大内为皇帝服务。朱元璋所立下的规矩——绝对不许宦官干政——终于被不肖子孙打破,公然委托太监顾命、辅佐皇帝的事情,有明一代,可谓绝无仅有了!
但是,这是张居正和太监冯保的交换条件,或者说构成统一战线的基石,所以不能不冒着天大的风险,写上这样一条。
现在,张居正送给冯保的已经曝光的密件中,里面的一个最大秘密是,宣布太监具有“合法”干预政治的身份。
这会是隆庆皇帝的意愿吗?可以肯定地说,绝对不可能!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儿正常思维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公然违背“宪法”也就是祖制的决定。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的有这个想法,也不可能在煌煌文告里,白纸黑字地写上去!
那就是说,这个宣布司礼监“合法”辅佐国家元首的文件是有人“矫诏”擅为的。
那么,是谁“矫诏”的呢?对于矫诏,史家基本上公认,但矫诏的主谋是谁,还有不同看法,多数倾向于是张居正所策划、拟就,冯保具体实施的。也就是说,作为张居正和冯保秘密计划的一环,是由张居正策划、起草的,体现的是他和冯保两个人的意愿。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惊天阴谋,其策划实施,张居正是关键人物、主要角色!
当高拱在悲痛中宣读“遗嘱”的时候,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弥留的皇帝身上,一边痛哭,一边向皇帝表达诀别之意,说请陛下放心,他要以死报答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高拱的话还没有说完,冯保吩咐说,高老先生太悲痛了,这样大哭不止,对昏迷的皇帝不好,也有损高老先生他老人家的健康,快搀扶他老人家出去休息吧。说着,两名小宦官就急忙把高拱架出了寝殿。
就是说,不知是高拱没有注意到还是没有来得及说,反正他当场没有对太监顾命这个惊天说法表示异议!
或许,他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话。也可能他会错了意,以为就是要司礼监在大内照顾好年幼的接班人的意思。好在现在的司礼监太监孟冲人不错,没有野心,嘱托他在大内精心为接班人服务,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司礼监的头头是孟冲,张居正和冯保冒天下之大不韪矫诏,是吃饱了撑的吗?为什么这么干呢?
这正是张居正的过人之处!
张居正很急。隆庆皇帝才刚度过35周岁生日不久,正当壮年,生命力很强。宣读完“遗诏”,漫长的一夜过去了,清晨的内阁很宁静。一夜难眠的张居正,还没有听到隆庆皇帝断气的消息,他能不着急吗?万一那位运气不错的皇帝挺过来了,矫诏大罪立马坐实,身家性命一举玩儿完!换谁也不可能不着急啊!
大约凌晨五点一刻,高拱最不想听到、他的盟兄弟张居正最想听到的消息传来了。
场面可想而知。
高拱不会忘记,壮年的隆庆皇帝曾经拉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凄哀地对他说:“太子年幼,以天下累先生!”所以他感到悲痛的同时,也感到了责任重大。他的哭,不会是假的。
高仪附耳对高拱说,看他那神态,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呢!
这里所说的他,指的是张居正。高仪和高拱共事不久,会不会是受了高拱的影响先入为主我说不好,反正他对张居正很反感,觉得这个人很阴、很毒,难以对付,甚至因此萌生了赶紧离开是非之地的念头。
想什么?高拱事后回忆时说当时的张居正是得意扬扬,但是应该说他只猜对了一半。得意、高兴是顺理成章的,这个不用解释了,那么另一半是什么呢?
应该是紧张。
因为,张居正准备好的另一密件就要曝光了,而这个密件,是最容易引起高拱反弹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宦官来到内阁,宣布了一项人事任命:“着冯保掌司礼监印。”
原来,所谓皇帝遗诏要司礼监同为顾命,乃是为冯保“量身定做”的!
看看,张居正何等心细!
如果当时在隆庆皇帝的病榻前宣布遗诏,直接说高拱、张居正、高仪、冯保同受顾命,那么,尽管高拱悲痛忘形,也断难同意,势必立即引发矫诏的争论,场面一定不可收拾,鹿死谁手,实难预料!
毕竟,公然向天下宣布,由太监头子同为顾命,已经是出人意料了,如果这个人又被指明是冯保,高拱会干吗?
张居正这是步步为营,一点儿一点儿攻取阵地!
这怎么回事?高拱听到冯保当大内总管的任命,一时蒙住了。
是这么回事,大行皇帝的遗旨,高老先生,你接旨吧!小宦官回答说。
高拱进退失据。这个时候,纠缠这个任命是不是隆庆皇帝生前决定的,太不合时宜了。皇帝挺尸在地,作为首相、首席顾命大臣的高拱,不去料理后事,而是纠缠一项人事任命,说得过去吗?
时机选择上,就是这样恰到好处。这就是张居正谋略的缜密之处了。
《明通鉴》的作者写到这个情节,禁不住感叹说,张居正居然把如此惊天阴谋考虑得如此周密细心,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啊!
事前策划实在太缜密了,滴水不漏。
不出张居正所料,此时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涉及最高权力格局调整、直接影响高拱政治生命的大事,高拱也难以顾及了。没有办法啊,只得放下这个疑虑,全力以赴料理隆庆皇帝的后事,同时抓紧办理接班人继位的一应手续。
过了一天,在隆庆皇帝病榻前由冯保交给皇太子的那份“遗嘱”,从大内发出来了。上面赫然写着:“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这又是一次具有震撼力的曝光!
因为,此前的曝光,范围很小,主要对象是高拱。毋宁说,是试探性的;这次不同了,以公告形式,颁布天下。
这是写给皇太子的“遗嘱”,按说是没有必要公布的,可是冯保却硬要把它颁发出来了。这是要告诉广大干部,他冯保是可以“合法”干政的!
隆庆皇帝最后的三天,陷入昏迷、不省人事,他刚去世还没有一顿早饭的工夫,就传旨说任命冯保为大内总管,分明是矫诏!这个消息一传出,百官骇愕,相顾失色,就连市民们听到了都觉得诡异!过了一天,又从大内颁出“遗诏”,赫然写着司礼监辅佐幼主的话,更让人大惊失色!一时间,不仅广大干部不知所措议论纷纭,就是首都市民也感到中央好像有点儿乱套!好奇者有之、害怕者有之,街谈巷议都是这件事。
高拱捶胸顿足,不禁感叹说:“嗟乎!自古有国以来,曾未有宦官受顾命之事,居正欲凭藉冯保,内外盘据,窥伺朝廷,盗窃国柄,故以顾命与司礼监。而次日即传冯保掌司礼监印,大权悉以归之,而托其为主,于内以蔽主,上威百僚,使人莫敢我何?其欺先皇之既崩,欺今上之在幼,乱祖宗二百年之法度,为国家自古以来未有之大事。嘻,亦忍心哉!亦大胆哉!天地鬼神有灵,祖宗先帝有知,必然鉴察。”
当然,这是高拱在回忆录里说的,当时他是不是也看得这么清楚?
我看未必,或许他主要是气愤和无奈。
有一位叫陆树德的“议员”,声望、操守还真是树立得不错,大家对他都很尊重。他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面对这个局面,他不能不说话,于是便公开抗疏,说如果要冯保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同为顾命是先帝(隆庆皇帝)的意思,他要问:因为太子年幼而放心不下的先帝为什么事前没有安排?谁听他说过?如果是太子(即将上任的万历皇帝)的意思,年幼的太子刚刚失去父亲,哀痛方深,国家那么多大事都没有心思处理,怎么可能偏偏去考虑一个太监的升迁之事?
这个质疑是有代表性的,可以说,当时正直的官员无不义愤填膺。冯保太猖狂了吧?这不是对我辈的侮辱吗?干部们都议论说。
是啊,太不正常了!张居正偶尔也附和说。到现在为止,摆到台面上的都是冯保的事,和张居正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固然,官场和民间有些传闻,说他和冯保勾结,那些遗旨、遗嘱什么的都是他写好后交给冯保的,也仅仅是传闻嘛!有了传闻,就当是一个提醒,注意些自己的言行,不要让人家坐实了。所以,张居正故意和所有正直的干部一样,不时表达一下他对太监的“愤愤不平”!
胆大心细,步步为营,利用国丧时高拱悲痛欲绝无暇细顾的时机,造成既成事实,奠定胜利之基!而且,张居正巧妙地把自己解脱出来了!
大家在愤怒着,张居正却在等待着,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已然完成,冯保得到了他想要的;接下来该转入第二步了,那就是张居正也要得到他想要的……
但是,还不好说,大家很难接受太监冯保可以合法干政这个事实,对张居正也意见很大,都在切齿议论说他卖身投靠太监!万一集体行动起来,局面未必都在他的掌控中。
毕竟,首席顾命大臣兼首相是高拱,倘若他稍微有些个人的考虑,那么他应该能够看得出来,这一切的异常举动都是对着他来的;值此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只要高拱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奋力一搏,说不定……
张居正的压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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