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象,自己的亲爹去世了,按照法律规定,必须在闻讣后立即回家奔丧、丁忧守制,而作为国家领导人的张居正,则决定不仅不丁忧,甚至不奔丧,绝不离开首都一步。这样的事,无论是眼前还是长远来看,风险大、责任大,搞不好会身败名裂。所以,他一改强势人物的做派、国家老大的角色,立马降低身份,把角色调适到老二甚至老三的位置上,以便天塌下来由高个顶着——把责任推到被他和太监冯保蒙在鼓里、玩于股掌上的名义上的老大——皇帝身上。当然,在张居正这里,冯保也是高个子,因为皇帝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主,大家如果怀疑皇帝的意见并非出于本意的话,那么就可以让太监冯保顶着,反正不是他张居正要这样做的。
于是,一出双簧戏在大明帝国的政治舞台隆重上演了。
在感到危机公关达到预期、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张居正正式上报了一份请示,请求马上回家为亡父丁忧守制。
这是张居正在其父去世已经半个月、接到讣闻5天后,第一次明确表态要丁忧守制。这个请示,他费了一番心血,字斟句酌,写得很是辛苦。
为什么呢?目的和手段是矛盾的。他的目的是绝对不丁忧,连回家奔丧也不可以;但是他不能这样说,表面上必须说,“我要求马上回家奔丧并丁忧,请求皇帝批准”。他要的效果是:本人是坚决遵守“宪法”的,坚决要求丁忧的;可是,皇帝不允许,坚决不允许,他不能抗旨;广大干部反对他丁忧,对他丁忧的决定意见很大,他不能不听取广大干部的意见吧?那就只好牺牲个人利益,执行领导的决策,顺应群众的要求。
所以,在张居正这里,必须摆出一副坚决要求丁忧的姿态,但是,他又怕别人误解了他的意思,看他丁忧的态度那么坚决,就会像在别的事情上一样,一旦他决定的事,谁也不敢反对,只能乖乖顺从。而且,他的主意已定,绝对不放弃权力!他早晚要说出不回家奔丧这样的话的,预先不能不稍微铺垫一下。这样一来,他在写这个报告的时候,就很费周章了。
第一,态度要坚决,表示自己必须丁忧。第二,要表达一个信号,说国家和群众(也就是广大干部)要求他继续工作,他也可以考虑不拘泥于常理。
于是,张居正在表达要求丁忧意思以后,话锋一转,连续用了四个“非常”,最后一个“非常”乃是“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言外之意是说,他是可以不顾常理的。
所以,《明神宗实录》的编纂者在摘录了这份“请示”后,禁不住感慨:“观此,而夺情之本谋尽露矣!”
所谓当局者迷,张居正只是想把问题处理得圆满些,结果欲盖弥彰了。
应该说,四个“非常”这样的语言,出现在他首次表态要求丁忧的请示中,是张居正危机公关过程中的一大失策。他太在意手中的权力了,对失去权力的恐惧,让他变得确实有些神情恍惚了,至少是不那么清醒了。话又说回来,自己坚决不想干的事,要说成我坚决要干,并且通过说坚决要干达到坚决不干的目的,也太难为人了,言不由衷、用心良苦啊!
这个请示报上去了,批示内容也应该是张居正事先拟好偷偷转交给冯保的,意思是:皇帝顷刻也离不开先生,哪里能够等待先生守制3年呢?虽然现在是和平年代,没有战乱,但是先生一身系社稷安危,岂是战乱所能比?先生不要固执己见,非要丁忧不可!这段批示连连同张居正的请示件,通过邸报,向全国公布了。
张居正没有立即表态,他在观察干部队伍的动态,等待着更多的高级干部出面“反对”他,呼吁他尊重、服从领导,造成强大舆论攻势,坚决打消掉他“坚决”丁忧的决定。
关键时刻,到底是知己可靠啊!张居正的同乡兼幕僚、担任留都都察院副院长的李幼滋在吊唁函里忠告张居正说,不能丁忧,否则不测事件就会发生,大祸必然临头!他的论据似乎是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要不要丁忧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同意被夺权的问题!因此,万万不可丁忧守制。
但是,情况不理想,甚至可以说有些不利因素冒了出来。都察院“议长”陈瓒倒不错,卧病在床还要求签名反对张居正丁忧,可是礼部的马部长却叹息说,此老活不了了,因为心已经死了。心腹爱将戚继光、同学兼“畏友”陆光祖等地方军、政官员,八百里加急的吊唁函也到了。他们在慰问之余,还忘不了提醒张居正,赶快回家奔丧。
这些消息让张居正很烦恼,还有两个消息,就不仅仅是烦恼那么简单了。
一个消息是,吏部部长张瀚,这个他亲手提拔、全力维护,一向对他俯首帖耳的“人事秘书”,对大内发去密令、张居正自己亲自给他写过条子却置若罔闻,不仅不带头挽留,反而装傻充愣。
吏部部长被称为“百僚长”,在高级领导干部中,地位高、影响大,他不表态,就会影响一大批干部的态度。所以,张居正危机公关才把他作为一个重点,他应该是高级领导干部中第一个知道夺情消息的,也是除了心腹幕僚外,第一个了解了张居正真实想法的人。
张部长很惊诧,他想不到张居正会有不丁忧的想法,更想不到张居正会自己策划夺自己的情!他的内心,对张居正已经失去了尊重,很可能产生了鄙夷的念头。但是他不能公开说出来,既然你张居正并没有直接说不丁忧,那我也揣着明白装糊涂,找到他的副手何副部长商量,说政府丁忧的事,应该礼部办,为什么给吏部来函来示呢?何副部长说,丁忧守制,天经地义。张瀚挺高兴,说到他心坎儿上了,于是,他一味装傻充愣,说首相奔丧,有关礼仪,该是礼部去办,吏部不好多嘴。
这让张居正十分尴尬,也十分震怒!他立即把曾省吾等幕僚召来,吩咐他们马上布置,组织几名“议员”弹劾张瀚。
另外一个消息来自最高政治中枢——内阁。
按照惯例,内阁首相去位3天,“二把手”的办公桌就可以挪到左边,并且僚属穿红衣道贺。
张居正是首相,可是,他父亲去世了,照例要丁忧。现在,是不是丁忧,还在讨论中,张居正自己是坚决表示要丁忧的,那他就不能到办公室上班了;即使按照皇帝(即冯保和张居正)夺情的命令,也是要张居正在北京自己家里给亡父守孝,等过了“七七”再正式上班。无论如何,张居正已经递交了辞呈,而且至少要在家里待个把月的,这期间“二把手”吕调阳是代理,那僚属们就得按规矩穿上红衣去祝贺他吧?
“二把手”吕调阳很知趣儿,他没有挪到左边办公,可是,僚属们来道贺,他倒也拱手还礼,算是接受了。
张居正大怒!对心腹们说,这还了得,反了他们了!他们眼里还有我吗?我尚在,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啦!倘若我出了都门,那他们还会让我回来吗?
可见,张居正对权力、对干部的动向,敏感到何种程度!不难推测,张居正不回乡丁忧、不放弃权力的决心,一定是更加坚定不移了。
于是,他果断采取了两个因应动作。
第一个动作,在首次公开要求丁忧的5天以后,张居正又一次打报告,说我要回家奔丧、丁忧。
为什么这样呢?首先,这是惯例,所谓三番五次,才能体现出决心。其次,也是最重要的,越是发现有不利情况,越是要重申前请,这样才能把责任推到皇帝和冯保的身上。再次,要通过这个请示回答大家的疑惑:你张居正不是说要回家奔丧、丁忧的吗,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身呢?当然,这份请示,仍然要留有余地,委婉表达出即使是他不丁忧其实也是有道理的。所以,在表示回家丁忧的请求后,张居正写道:“我是先帝临终托孤的顾命大臣,现在半道上放手不管了,即使是受朋友之托也不应该啊,何况是先帝之托要我好好辅佐君父呢?”这段话,既解释了之所以没有马上动身的原因,弦外之音又表达出丁忧就等于辜负先帝,做不忠不义的事这层意思。
第二个动作,以霹雳手段,勒令吏部部长张瀚马上滚蛋!
曾省吾他们的执行力很高,一两天工夫,就组织了好几名“议员”弹劾吏部部长张瀚,“提案”一上来,冯保就根据张居正事先已经拟好的意见,代皇帝批示,勒令张瀚立即走人,吏部何副部长及有关人员,停发工资3个月。
私下里的小动作就更多了,比如,张居正把吏科给事中陈三谟召到家里,好一顿责骂。
吏科给事中是什么职务呢?当时,除了都察院外,又设监察机构——六科,每科设给事中为该科领导。六科以吏科为首,吏科给事中又是吏科的领导,所以他被认为是言官首领,可以说是“首席议员”。
张居正得到报告,都察院上了公文,要求夺情,而六科却保持缄默。这顿板子,当然要打到吏科给事中陈三谟的屁股上。陈三谟是张居正提携的,关键时刻掉链子,他很生气。陈三谟跪在他的监督对象面前,解释说大家的意见不一致,他没有办法以公文形式挽留领导。经过张居正责骂,陈三谟不敢怠慢,连忙以个人名义打报告,要求挽留首相,实行夺情。
信号已经明确无误地发出了:谁不表态反对张居正丁忧,皇帝不会饶了他!
与此同时,不允许张居正丁忧的谕旨,也按照事先拟好的稿子照抄一遍发表了。意思是说,平日里你张先生说什么,他们没有一次不听的;但是夺情这件事,希望张先生听他们的一次,不要再坚持丁忧了!
火候差不多了,张居正决定不再拖下去了。在快速处置了吏部部长张瀚以后,张居正又和太监冯保沟通谋划了细节,便第三次上报了请求丁忧的请示。这是表面文章,重点是事先拟好的皇帝的批示,做出了具体的安排:我是为天下留先生的!先生不能一日离左右!至于丧事,特命司礼监(冯保)派干员与张先生的长子张懋修乘驿道前往荆州,办理后事,完后将张先生母亲接到北京。
但是,父亲去世,不回家奔丧,不依法依规丁忧,总要有个说法吧?这个是重点要解决的难题。张居正事先也考虑好了,他发明了一个办法:在官守制。就是继续在岗位上上班,但是三年内不拿工资,穿青色衣服,自己签署的公文上,张居正三个字前加“守制”二字,等等。
在第三次丁忧的请求被驳回后,张居正终于不再“坚持”,他又上了一道请示,首先表示作为下级不得不服从领导,只好不丁忧了,但是我有条件,那就是“在官守制”。
张居正向公众传达的信号是,我是想丁忧的,一再请求,组织上不批准;作为下级,只能服从组织决定了。说到底,就是这件事他没有责任。
目的达到了,双簧戏表演暂时告一段落。
人人都认为不可能迈过的坎儿,经过半个多月的危机公关,张居正就这样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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