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逃逸
黑子侃完了,喝了一大杯啤酒润喉,问了一声:“下一个该谁说了?”
钱怡答道:“我来聊聊吧。”
我跟前夫梁作明是6年前在一次采访中认识的。
那时,我已在南昌××电视台当了3年记者,采访的对象大都是一些青年才俊、社会名流。梁作明是我采访的第一位个体户,开了一家酒店。我原以为这种人没什么文化,可一交谈下来,自己就有点兜不住底儿了。他读的书比我要多,知识面广,东扯西拉,时有独特见解。
而且——请允许我夸夸他——而且,他长得蛮英俊,有点像大牌男星汤姆·汉克斯。
当然,也有点张狂,甚至有点孩子气。
他已经32岁了,还没有结婚,在工厂开过磨床,当过厨师,做过宣传干事。1987年辞职出来搞个体。
他开始追求我时,我若无其事,以为他只是好玩,我也乐得跟一帮朋友常到他的酒店去打秋风。突然有一天,他说要娶我,我不免惊慌失措,因为本小姐从未想到要跟一个比自己大9岁的男人牵手。
“吃人家的东西嘴软呐。你想想你吃了多少我亲自做的饭菜,还好意思不嫁给我?”他笑嘻嘻说。
“你用饭菜贿赂一个女孩子的芳心,未免太没想象力了吧?”我也笑嘻嘻的,但心里一下子感觉不对:我这样说,实际上已打算嫁给他了。原来,我的心早浑然不觉被他夺去。
婚后,他待我很好。为了各自的事业,我提议两三年内暂不要孩子。他也答应了。
1992年,他看准快餐业能赚大钱,投资10几万,把效益差强人意的酒店改成一家快餐店,又买了两台二手面包车专门送盒饭。当时送快餐的服务比较少见,他很快收回了投资,一年下来,赚了近30万。
他是那种有了几把钱撑腰、就容易头脑发热的男人,不听我的劝告,贷款70万,以某公司的名义,拿100万承包了一家豪华歌舞厅,而把蒸蒸日上的快餐店让给一位亲戚管理。
当他不得不承认歌舞厅并不怎么赚钱这个事实时,快餐店由于经营不力、亲戚中饱私囊等诸多因素,出现了严重的亏损。他只好忍痛转让。
但他并未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去生意场上冒险,把有限的资金撒向保健品、服装等行业,结果总是赚少亏多。
更令人不安的是,这些钱大多是从朋友处借贷或抵押贷款来的,为了不失信于人,他常常东拆西补,不惜把我的4万元积蓄也搭上了。
我跟他吵呀闹呀,他就是接受不了我的意见。我越来越看清了他性格中刚腹自用、极端偏执的一面,我开始担心自己再跟着他不会有好果子吃。
还有一个女孩跟我一样,对他的事业前景也忧心忡忡。
这个女孩叫尹雪梅,来自郊区,在梁作明创业最艰难的时候就跟着他,起初涮盘子擦桌子拖地板,后来在歌舞厅做领班。她比我漂亮多了,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梁作明跟我说过一件事:他做生意赚了一些钱的时候,为了奖励忠心耿耿且善解人意的尹雪梅,他领她到时装店,指着一排排高档衣裙,请她别考虑价格,挑喜欢的拿几件。可尹雪梅却把他拉到地摊上,只买了一条58元的粉底红花的连衣裙。梁作明非常感动,当即认她做了小妹。
梁作明常在各种场合称赞尹雪梅,当着我的面,也不避讳。而且,他常待在歌舞厅很晚才回家。女人对男人又像敬仰又似理解,很容易发展为什么都不像的微妙情感。十有八九,她对他会有一种远则怨近则骄的东西,他对她也会有一副惜玉怜香的情怀。我拿不准他们会不会乱来,免不了心生疑云,暗暗吃醋。
有一天,我跟梁作明赌气说:“干脆咱俩离了算了。你娶尹雪梅吧。”
他不吭声,一个劲地抽烟。
我本想让他给我说几句好话,不料他竟像默认自己跟尹雪梅不正常的关系似的,连一个面子上的台阶也不给我下。我火了,把一纸离婚诉状送到了法院。
然而,开庭那天,他借口有事不去法院,还懒洋洋地说:“要离,你一个人去离吧。”
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在法院门口,我碰到尹雪梅。
她说:“我劝你不要跟梁大哥离婚。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也不是。”
说罢,塞给我一封辞职信,不亢不卑地走了。
我当即撤诉了。心里过意不去,叫梁作明派人去找她。她暂时寄宿在一个亲戚家里,不肯回来。还是我亲自光临,才让她回心转意。其实我很清楚她不可能离开梁作明,只不过想在我面前证明什么而已。
梁作明的生意每况愈下,他想到了一个挣歪钱的门道。由于国内银根紧缩,许多企业资金短缺,梁作明利用他在银行的关系,进行非法融资活动。起初他瞒着我,后来差点被抓起来,我才知道详情。
我再三警告他不要铤而走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以为然地一笑:
“我已走到绝路上,没有法子了。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一闯。”
不可否认,作为一个男人,他有令我佩服之处:那时,他已背负了300多万沉重的债务,但毫不气馁,在下属面前显得非常乐观自信;作为一个丈夫,他也有令我感念的地方:常常在打发一批债主之后,又要去找新的可以成为他债主的人,他实际上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却依然能记挂着我,每晚,都不会忘了给我带一份宵夜回家。
我想他完全够资格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惜他一错再错,终于濒临破产。
这回是他主动要跟我离婚。
我没有答应。首先,我不能乘人之危离开他,我的人格不允许我这么做;其次,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没告诉他,是不想增加他精神上的压力。
“你向法院递过一回‘申请书’,我也去递一回吧。”他说。
“你看着办吧。”半晌,我嗒然若失地应了一句。
开庭那天,尹雪梅又在法院门口等我。我问她来干什么。她还是那副不亢不卑的样子:
“你跟梁大哥离了吧。”
“为什么?”
“我要嫁给他。”
“有意思。”我说,而心里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如果尹雪梅不跟我说她要嫁给梁作明,说不定我会顺水推舟同意离婚。他们之间,仿佛有一朵灰白色的火焰,时隐时亮,让人琢磨不透他们真正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我因此在法庭上拒绝离婚,一则强调我的自主性,不是别人想把我怎么样就可以随便把我怎么样的人,二则不想在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糊里糊涂地结束它。
从法院回到家里,我跟梁作明说:“咱们开诚布公谈谈好不好。你干吗要跟我离婚,我对不住你吗?”
“哪里?恰恰相反,是我对不住你。实话告诉你吧,我迟早会完蛋,不想连累你。”
“那么,你想连累人家尹雪梅是不是?”
“她很爱我。”
“你爱她吗?”
“没仔细想过。也许爱吧。”
“你们是不是……?”我想问他跟尹雪梅是不是早就上过床,却不知下面用一个什么词儿适当,停了停,笑了那么一笑,“我不会介意的。”
他相当严肃地瞧着我,说:“没有。”
我猜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说“没有”这两个字时,尽管嗓音较轻,但他的声带好像承受了较重的发音负荷。一般来说,不诚实的人由于随时准备撒谎,尽管嗓音较大,相应的发音负荷往往较小。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梁作明又上了法庭。一家国营中型企业起诉他拖欠巨款。他的公司早已资不抵债,第二天即被法院查封。
梁作明走投无路,一推六二五,扔下手头的烂摊子,带着尹雪梅远走高飞了。
债主们开始蝗虫一般来我的住处“狂轰滥炸”,我百口莫辩,难以招架;不少人还常常半夜三更打来恐吓电话,我担惊受怕,彻夜不眠,几乎得了神经官能症。
渐渐地,我的肚子显形了。债主们大概认为跟一个孕妇过不去,实在没劲,对我的骚扰才慢慢变得越来越少。
过了七八个月,我生下了儿子,给他取名钱程,指望小家伙将来能有一个绵绣前程,别像他爸这么混帐。
我出了月子不久的一天凌晨,有人在室外急急敲门。莫非又是债主上门?我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屏息凝神,听得一声声低唤:
“钱怡,钱怡。”
我才知道是梁作明这鸟人回来了,“啪”地揿亮台灯,跳下床,赤脚跑去开门,刚想挥拳捶打他一阵,发泄一下内心所受的委屈,蓦地瞥见他身后的尹雪梅,顿时觉得自己很好笑很没意思,于是虎着脸说:
“出去,都给我出去。”
边说边把他们往外推,但由于产后虚弱,哪推得动梁作明?他嬉皮笑脸的挤进门,一下子就看到了**的小家伙,像窃喜的贼一般低嚷着:
“儿子,我的儿子?!”
伸手便要去抱。
我插身阻止他,说:“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姓钱,不姓梁。天一亮,咱们就去领那个蓝皮本儿。”
“要离婚了,我更应该亲亲自己的儿子嘛是不是。”说罢,他先把我抱到沙发上放好,然后折回去,小心翼翼捧起儿子,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逗弄着小家伙。
好久,我乜着眼,发现他眼中倏然有泪光闪烁。
早晨8点多,我们到街道办事处去办离婚手续。走在路上,东张西望的尹雪梅不时提醒梁作明多个心眼:
“刘胖子和赵‘国太’心狠手辣,都扬言要放你的血,万一给他们看到了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怕他个鸟!”仿佛要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他并不是一个逃债的胆小鬼,梁作明昂首挺胸,大步流星。
不料,办完手续刚出门,我们便碰到了梁作明的一位债主。还没等后者走近来,梁作明就一招手,跳上一辆迎面驶来的的士,指着我对债主说:
“找她要。她是我老婆。”
我心里骂了一句:梁作明你他妈缺德,欠了人家的钱,还要消遣人家。
债主真的追问我要钱。我没吭声。他一直跟了我200米。我烦了,扬了扬手中刚领到的小蓝皮本儿,对他说:
“他又骗了你。我已经不是他老婆了。你瞧。”
他“呸”地往离婚证上啐了一口。他啐得很有气势,我没有责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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