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上元灯节
要问宅门里的婆姨娘子们,一年到头最受欢迎的节日,那绝不是除夕,也不会是中秋端午,而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上元灯节。每年到了这个节日,襄阳城汉江水岸会举办为期三日的灯展会,一泓江水都会被彩灯照得缤纷绚烂。这一天,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会在腰间佩戴一个策栗大小的灯笼球,三五一成群地流连于灯市。
连家连老夫人身子不适,去不了;明甫忙于政务,去不成;虞氏不去;几位姨娘倒很想去,但家里大主子们都没有去的意思,只好作罢了;于是几个小辈欢喜地梳妆打扮好,携手同去。果然,水岸上星光宛转,人海人山,一路上见着日月灯、诗牌灯、马骑灯、兔儿灯、莲花灯、牡丹灯……还有悬挂在头顶上的彩锁灯,铺在水面上的过桥灯,粘在竿头高高悬起的百戏灯。每个巷子口,还有奇人异士搭台表演的,喷火的,吞剑的,卖药的,算卦的……小孩儿们难得见这般热闹,都目不暇接生怕看漏了什么。
锦心一边拿帕子擦着汗,一边娇滴滴抱怨:“我就说应该坐车的,你们偏生要走路,你们瞧路上的大家小姐,哪个不是坐在雕车里的。”锦心说着,乌溜溜的大眼来回看了一转,别家小姐的马车都用彩绸和银纸装饰好的,车窗的珠帘用银钩挂在两边,小姐们都端坐在车厢里,茶水糕点伺候着,碰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公子哥儿,眼神轻轻一碰就又转开了,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呢!锦心难免气闷,她好不容易抄完了女四书,争取到了出门的机会,本想着精心打扮一番,成为灯展会上的焦点,谁知道徐姨娘只许她穿最普通的衣裳,不许她再出风头了。锦心看了看身上穿的老气横秋的银红衣裳,再看看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忍不住要抱怨。
锦言哪里不知她心里的弯弯绕,好言劝说:“车里哪有走着看得真切呢?我听说无双姐姐也打算走路呢,说不准一会儿就能碰上了。”这当然是胡乱编的。
锦心果然竖起了耳朵,精神头也足了三分,忽然,又硬起语气:“对了,你怎么和无双姐姐那么好了?还有承焕哥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锦言心里好笑,只应付她说:“说来巧得很,那天我从乡下回来,路上粮食吃完了,碰上李二公子……”
锦心语气欢腾起来:“你是要饭的时候认得承焕哥哥的?”
锦言嘴角抽了抽:“是……”
锦心扬起嘴角:“难怪呢,我承焕哥哥最乐善好施,宅心仁厚的,无论是遇见什么杀猪的、卖狗的、耍猴的、要饭的,都一应以礼相待。”
锦言抬头望花灯,看看眼泪能不能回到眼眶里……
“锦言你瞧,那个莲花灯扎得多精巧!”锦心只有在长辈面前才会喊锦言一声“姐姐”。
锦言倒不以为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锦心的眼光还是万里挑一的。那盏莲花灯是用粉色琉璃雕成,分光叠翠,流光溢彩,果真是漂亮至极。当姐姐的,总要拿出姐姐的样儿来,锦言从袖子里摸出荷包,数了几粒碎银子,从卖花灯的那里买了三盏,想着锦心锦音立远兄弟一人一盏,也算尽了做姐姐的心意。路上又看见讨饭的花子,锦言才发觉一路上乞讨的很多,看来南阳的饥荒更严重了,于是将手里剩下的几个碎钱都放进花子碗里。
买了花灯回来,立远执意不肯拿着,说是太女气了,锦言笑笑只好自己拿在手里,锦音很开心地收下了,锦心倒想要来着,却还要拿着款儿:“你当我也是花子么?占你一盏灯的便宜……更何况,你从乡下回来,有几个钱能让你显摆的,我还是把钱给你吧。”刚要从腰上解荷包,忽然发现,装钱的荷包不翼而飞了。一着慌,回过身去,正看见两个人不知在争执些什么。
其中一个商贾打扮的油头肥脑的中年男人,口里嚷道:“小兔崽子,偷人家的钱袋,可不让我逮住了!”
另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衣裳已经看不出颜色了,头发随便用一根破布条子束着,脸上污脏,看不清楚容貌,眼睛也斜溜溜的,不肯看人,一手拿着半拉烧饼,另一个手一下一下抛着一个荷包——正是锦心丢的那个。他听得商贾的言语,在地上狠狠一啐:“放屁,你自己偷人钱袋,被小爷我撞见,不磕头认罪,还想反咬一口。”
锦心看到自己的荷包在那少年手里,又看他一副潦倒模样,心下起了鄙夷,牙尖嘴利起来:“贼模贼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有手有脚,却爱偷别人东西,真是不要脸。”
那少年歪着身子,侧头向锦心一行人瞧了一瞧,倒没恼火,油腔滑调说:“小爷我今儿走运,遇上这样三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
立远火窜上头,提拳就要上去,锦言连忙按下了,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立远只好按捺下火气,还是忍不住向那少年瞪两眼。
锦心不依不饶的性子,哪里肯让人,只不过方才听少年夸自己美貌,心里也得意:果然世间男子不论是豪门公子,还是臭叫花子,都懂得欣赏自己的容貌。却忘了那少年一句话夸了三个,并不是真心要夸,只是想占嘴上便宜罢了。锦心嘴一撇:“你说不是你偷的,我的荷包怎么就在你手上了?难不成我的荷包自己长了翅膀会飞?”
“估计荷包也看上本小爷模样英俊,巴巴地飞来的。”说完,随手一掷,把荷包抛到锦心手里,“看好你的臭钱,别让它又巴巴地飞到别人手上。”
锦心“呸”了一口:“你那脏手碰过的,难道我还要么。当是小姐我赏你的。”说着,将荷包又砸向少年,好巧不巧,正好砸落了少年手里的半截烧饼。
少年面露愠色,挥了挥手:“算啦,有钱狗都瞧不起人,小爷又何必跟你们计较。”说着,晃悠悠就要走。
立远向锦言点了点头,拦下少年,客气道:“这位小哥,大家有眼看着,荷包确确实实是在你手上,现下路上人这样多,贼一定也不止偷了我姐姐一个人的,你不如自行将衣裳解开,若然没有别的钱袋,我们就放你走,若然有别的,那我一定带你见官。”
少年格开立远的手腕,吊儿郎当说:“你们呢,要是有证据就抓我见官,平白无故的,我干嘛要脱衣裳。”
立远哪里肯让他走,反剪了少年的双手:“平白无故的我姐姐的荷包就在你手上了?你要是不肯除衫,只能我动手了!”少年的脸逼得通红,却也哼都懒得哼一声,只不肯服软。
锦心大模大样地站在少年面前,笑说:“你给姑娘磕三个响头,我立刻放了你。”
这时,街边一个卖鱼的姑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来到人群间,抱拳道:“各位,我刚才在一旁瞧得分明,确实是那个商人偷了这位姑娘的荷包,被这位哥儿拦下的。若是不信,大家可以搜一搜那个商人的身上,恐怕不少赃物。”
商人一听漏了馅儿,拔腿要跑,少年拧开立远的手臂,就要去拦那商人,却被商人推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立远回过神儿的时候,商人早钻到人群里不见踪影了。立远心知错怪了好人,脸微红,想要抱拳认错时,那少年支着腿坐在地上,脱了鞋倒着沙子,一边阴阳怪气说:“唉,好心没好报呐!果然有钱人没个好人。”说得立远刚到嘴边的话也生生咽下了,气得转头就走。
锦心是个最没胆儿的,看不占了理儿,还不脚下抹油,随着立远走了。少年坐着向卖鱼婆拱了拱手:“大恩不言谢!”卖鱼婆也不过十**年纪,笑说:“不知道有钱人这样不讲理 ,不然早就出言帮助小兄弟了。”
方才搜身的主意,其实是锦言想出来的,这会儿好没意思,站在街上低头想了想,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铜板,怕他多心,也没多的,只是个烧饼钱,弯腰递给少年:“方才我妹妹打落了你的烧饼,我赔给你……原是我们的不是……”还没说完,手上的铜钱就被少年打落在地,滴溜溜地转了几转,少年在地上啐了一口:“狗眼看人低!臭钱拿回去压棺材吧!”
宅门里人心再险恶,面上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锦言哪被人这么直刀直枪地骂过,眼圈一红,心里也厌恶他起来,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那少年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一脚踢翻锦言的琉璃莲花灯笼,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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