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熙先生的《国语四千年来变化潮流图》是这一中国转型之初的重要成果。美国费城,因有《独立宣言》发布地的殊荣,故在1926年即开国一百五十年纪念之际而举办世界博览会。黎锦熙先生受中华教育改进社嘱托,创编了中英文对照的《国语四千年来变化潮流图》,作为中国教育展品之一,送往在美国费城举办的世界博览会,荣获奖章、奖状。黎先生的《潮流图》,在绘制时得到了赵元任、钱玄同、刘半农等先生的参与校订。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古老文化向新大陆精心准备的礼品,也是借新人的眼光梳理自家家底的产物。
这是一件值得称道的礼物。时至今日,无论是收礼的西方还是送礼的中国,对这一作品的意义仍不甚明了,但中国语言文字、文体文学四千年的来龙去脉有了一目了然的景观,黎先生取法山川河流来比附我们的母语演化,如此形象和简明,几乎空前绝后,后来的中国文学史、汉语史与之相比,基本大同小异,而在形象和简明上,多有不及。类比同时代受西人影响的哲学史(如胡适等人的作品)、历史(如顾颉刚等人的作品),黎先生的作品反而少了一些“民族虚无主义”。
从胡适以降,留学归来的知识人跟国内知识界结合,争到了以西学整理自家文化的地位,在整理“国故”的名义下,中国文化的整体性被割裂了。这些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和传人确实有起点即高标的业绩,有中西兼备的视野,有开拓之功;但后来者不肖,因为自己的浅陋无知而仰视民国知识人,对其缺陷、短板几无所知。
其实,就在当时,有识之士一再提醒,中西文化的交流要有文化主体性,如陈寅恪说:“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随后不久,王新命等人哀叹:“中国在文化的领域中是消失了;中国政治的形态、社会的组织和思想的内容与形式,已经失去它的特征。由这没有特征的政治、社会和思想所化育的人民,也渐渐地不能算得中国人。所有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从文化的领域去展望,现代世界里面固然已经没有了中国,中国的领土里面也几乎已经没有了中国人。”新文化运动以现代性的名义,一度坐实了中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性质和命运,封建专制文化的判词使得古典文化在国人心中多是值得怀疑、批判、解构的。
后来的王汎森先生观察说,中国文化在民国知识人眼中从一个整体分裂成一个个思想分子,“原来的有机联络已经破裂,从它们的接榫处散开,所以成为互不相干的一堆东西。它们游离并重组,为新的目标服务”。无论引进西学的“拿来主义”,还是整理国故的“中西体用”,我们都能看到民国知识人身上有“知识自负”和“隔膜”的嫌疑。
自负跟自卑辅成,在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现代精神或科学思维面前,很多知识人难以想象,文武周孔以降,中国一流的头脑和心灵,会去关注《易经》,会去格竹子,会去思考阴阳五行,会去探索山医命相卜。很多知识人为自家文化中这些“不科学”“无逻辑”的现象而感叹,而庆幸自己获得了科学和现代的救赎。但这一自负、自卑都源于自己的知识不足,这一现代转型期的自以为是只不过是历史大潮中的泡沫,它们并非潮流本身。
正如本书著者之一解说《潮流图》时所说:“在今天再去回顾,会发现现代民族国家,资本经济体系、殖民贸易、议会民主、国民教育、个人主义,将文学学科化的社会分工,臣服于未来的时空观,是西欧基督文明演化出的整套架构,成型不过两百年左右。它在其他文明地区的快速输入,所造成的震**巨大,这震**至今尚未终结,制造着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创伤和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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