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思想看似容易其实很难

张居正是有志于实现大明帝国伟大复兴的领导人,也是想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领导人,当然也是自信满满、自视甚高的领导人。诸位或许还记得,早在刚进入最高权力中枢不久,他就“发表”了自己的“施政纲领”。在六条政纲中,第一条就是“省议论”。他声言:“多指乱视,多言乱听”,大家最好不要七嘴八舌,领导怎么说,大家就怎么说、怎么干,否则的话,轻则没有效率,没有心思干事;重则搞乱人心,影响稳定。

毋庸讳言,张居正主张政治上要独裁、决断,思想上要统一、纯洁,即“好以己意见责望天下,欲令打成一片,不计异同”。

体制内就不用说了,干部队伍都听领导的,天经地义;体制外也不能有杂音,必须把思想统一到领导人的认识、决策上来。在张居正看来,能不能统一思想,往小里说,关系到施政是不是顺利、效率是不是提高,他所主持的伟大复兴事业能不能顺利推进;往大里说,关系到孔孟主义、程朱思想的指导地位是不是能够保持并巩固,关系到人心是不是自觉服从“皇和政府”的领导,关系到政权是不是稳固,关系到社会是不是和谐稳定。所以,统一思想,做到舆论一律,就成为张居正要抓的一项重要工作。

可是,张居正生活的时代,商品经济繁荣、社会多元化、文化多元化的态势已然形成。一个时期里,国家政治宽松,学术相对比较自由,各种流派、观点纷纷涌现,结社、出版、集会(主要是讲学和研讨会性质),似乎不大受当局的干扰,大家都习以为常。甚至执政者如严嵩、徐阶、李春芳等都对民间讲学活动持支持态度。作为指导思想的孔孟主义、程朱思想受到质疑甚至挑战。就连张居正本人对儒家意识形态、对孔孟程朱那套说教,也未必心悦诚服。当然,为了考试,不得不死记硬背;为了权力,不得不天天捧为神圣。仅此而已。

问题是,对官方意识形态,领导人内心可以不信,行动上可以背离,却不允许别人公开说不信那一套啦!或者自己又创立什么新学说,并且按照这样的学说对时政指手画脚。领导所要求的,是要用自己所理解的那套意识形态统一思想,不允许有不同声音,更不允许有反对领导的声音存在。

未雨绸缪也好,见微知著也罢,反正凡是在张居正看来有可能聚集舆论力量,议论时政、批评领导的,就是他打击的对象。目的是加强对各个层次的知识分子的严厉约束,用高压手段、国家机器的镇压功能,来钳制思想言论,强迫知识分子就范!

开展这方面的工作,除了体制内以整饬吏治的名义,以人划限清洗、打压“议员”及其他反对自己的干部外,主要措施有三个:

一是强化对学生的严厉约束。大明帝国的科举考试重视学校教育,学生也是有身份、有补贴的,同时具有了参加选拔举人考试的资格。这个群体应该是珍惜机会的,但是大概是受到理想主义说教影响比较大,棱角没有磨去,年轻气盛,总想以天下为己任。历史证明,学生是不稳定因素,而且一旦学生们起来闹事,还不好下狠手,否则领导的名声也就完蛋了。张居正对此很敏感、很清醒,防患于未然,遏制于萌芽。他专门制定了一系列的法令,严格规定学生不能过问政治。如果编造歌谣,不管学习好不好、品行怎么样,一律立即开除。比如明文规定“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倘若学生“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陈说民情者,议论官员贤否者,许该管有司申呈提学官,以行止有亏革退”。如果聚集到一起“闹事”——比如要求与官方对话啦、争辩啦、提出诉求啦等等,为首者要发配,相从者开除。

为了让学生珍惜机会,也为了削减教育经费,张居正下令压缩学生名额。建国初期规定府学40人、州学30人、县学20人,后来又有所增加。张居正却下令压缩,规定“大府不得过二十人,大州、县不得过十五人,如地方乏才,即四五名亦不为少”。在实际执行中,又有明确的指向,压缩名额多的就会受到提拔。如“浙江提学乔某以沙汰数多而显擢寺丞”。下刀狠、砍下来多的,破格提拔,有些教育官员就不免从严执行政策啦,以致“督学官奉行太过,童生入学,有一州县仅录一人者”。

此外,还规定教育官员要负起责任,加强巡视、强化管束,否则追究有关干部的责任。

二是严禁讲学、查禁书院。讲学是大明帝国政治宽松后出现的一种变相集会、结社活动,书院是民间讲学的一个重要场所。讲学的内容、参与讲学的人员,可说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有的真是传播学术乃至思想的,有的甚至是创收的。研究中国历史的日本学者竹内实认为,书院“大大改变了以科举为中心的学术领域的方向,给学术与思想吹进了自由之风”。有中国学者也认为,“就讲学活动本身和讲学内容的主流而言,它反映的是社会的进步,是明代社会转型的一部分。这无论在思想史上,还是在社会史、政治史上,都已大体得到共识”。

不言而喻,这样的自由之风,对统一思想、控制言论是非常不利的。更让领导不安的是,在讲学过程中,非议指导思想,议论朝政,甚至恶毒攻击“皇和国家”领导人的情况也屡见不鲜。最令人担忧的是,有些书院和讲学领袖名满天下、徒弟众多,大有一呼百应之势,对政权形成隐形威胁。

这怎么行呢?作为对江山社稷、朱家政权肩负重大责任的领导人,张居正断然下达了禁止讲学、查禁书院的命令,他理直气壮地说:“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谭。”因此,禁止讲学,“不许别创书院”。就是说,孔孟主义、程朱思想博大精深,永远学不够、学不完,学习他们的经典著作足矣,还用得着标新立异讲学?当然,他在私人信件里对禁止讲学、查禁书院的原因说得更直接,讲学是变相结社,“徒侣众盛,异趋为事,大者摇撼朝廷,爽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

客观上说,张居正这样做有把过去尚空谈扭转为干实事的考虑。用现在的话说,有把官场风气以切磋理论为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为中心上来的意思。当然,更多的还是试图遏制多元化趋势,维系并强化文化专制、个人专权的考虑。

不过,张居正的这一举措,并没有得到较好的贯彻。不少地方领导站得不高,看得不远,总觉得干这事似乎不太妥当,磨磨叽叽敷衍塞责。

张居正很生气。尤其是一些讲学积极分子、书院领袖,公开和张居正叫板,对他的一些作为提出严厉批评,对他禁止讲学、不许别创书院的政策更是冷嘲热讽。那好吧,你们不是说“不许别创书院”的政策坏吗?就给你来点儿“好的”:不仅不能再建新的书院,而且原来创办的书院,一律查禁,没收、焚毁!按照他在给陕西教育负责人的信件中的话说,必须对讲学、书院“斩草除根”!

看看谁说了算!

这次,张居正不允许执行中再犹犹豫豫了,他批评各级地方干部“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办不办?办到办不到?不办的,滚蛋!办不到的,挪地方!

风声鹤唳,杀气腾腾,鸡飞狗跳。

效果不错。书院毁了,讲学散了,那种在当权者看来乱七八糟的声音消失了。

三是杀鸡给猴看,以杀罚立威。统一思想、控制舆论,看似是文化上的事,实则是政治上的事,甚至是要动用专政机器的。因为要统一思想、控制舆论,对那些标新立异而又不愿接受改造者,必须打压,必要时还要流血,以此警示社会:独立思考、公开表达违背指导思想的言论者,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所以,像“异端”思想家、讲学的领袖人物何心隐就不能不杀了。像体制内热衷讲学的几位著名人物,就不能不开除出干部队伍,甚至给予精神和肉体上的打压了。

通过一系列强有力的措施,统一思想、控制舆论的工作取得明显成效,高压、铁腕似乎就能够解决统一思想的问题。

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思想问题靠专政机器解决,虽有一时见效,但代价太大,长远来说,这样的代价,国家也好领导人也罢,是支付不起的!关键是不能持久,口服心不服,这样的局面更可怕!

韦庆远先生说,“专门恃持权力以强加给社会的任何政策,从来都是无法持久的”。张居正身死以后,书院复兴、讲学更甚,说明“采取高压手段将之封闭禁绝,实际上是行不通,而且是不得人心的”。有学者也说,“禁止讲学,禁毁天下书院,就是与进步潮流相逆动”。逆历史潮流的事,怎么可能持久呢?迷信权力,满足于一时的思想统一、舆论一律,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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