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居正平息了夺情风波,进一步稳固了局势和权力基础后,转过年来,张居正主动提出,要回家给死去快一年的父亲下葬。
张居正要出行了。
严格说,张居正此行,是私事。
要是按照他自己整顿驿递而定的规矩,实际上他应该自己雇车回家。当然,特批的是例外,张居正自然是有特批的,所以不能说他不是自己雇车而是使用驿道就是犯错误。
已经结婚的皇帝和他妈李太后,如何恋恋不舍、如何给予超规格欢送,场面之浩大、礼仪之隆崇,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里都不说了。
我要说的是,从张居正的此次出行可以看出,他实在有点儿飘飘然,昏昏然了!换言之,张居正已经忘乎所以,没有自知之明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归纳起来,就是生活待遇上,大大超标准了!接送迎往上,严重越规矩了!
或许有人会这样想:“咳!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呢,原来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啊,是不是阁下看张居正不顺眼,吹毛求疵啊?”
其实,开始我也没有重视这个问题,可是,细细分析起来,这些看似小事,实则关乎全局、影响很大。
要说,张居正作为国家最高实权人物,工作确实挺辛苦的,权力很大,功劳不小,而且,毕竟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那个时候这个年龄已经算是渐入老迈了,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尤其是一路上还在批阅文件,处理公务,长途奔波,跋山涉水,从交通工具到一应食宿,是得适当好些,甚至稍微超标些,不要说当时的干部群众未必会有意见,就是用法治观念和平等观念严格要求领导的现代人,也未必会有看法。
可是,中国人最讲究“度”。过分,就容易出问题了。
看看张居正出行的情况吧。
张居正乘坐的交通工具——轿子是某位地方领导特制的,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寝室,两廊一边一个书童焚香挥扇。32名轿夫抬着,远远望去,仪饰绘彩,光耀白日!前后鼓吹,煊煊赫赫一路南下。
饮食就更了不得了。一接到张居正要出行南下的通知,沿途的各级政府都忙活开了,一时间,竟导致一个行当的从业人员严重短缺!
什么行当?
厨师也!
当是时,最有名的厨师突然间成了抢手货,各级政府火速派干员高薪延聘,晚了还聘不到啦!领导的饮食爱好,下面的人都挺清楚,谁都知道领导爱吃什么饭菜,结果“吴中善庖厨者招募且尽”!
光名厨还不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得有好货才行!山珍海味、飞禽野味,一个都不能少!
名师主理,名菜俱全,每顿饭,水陆过百品!
可是,张居正还常常感叹说,可口好吃的太少了,没有可下筷子的菜肴!
警卫人员也很壮观。
据我了解,那个时代的高级干部,似乎不太注重警卫。皇帝所到之处,戒备森严;高级干部无论是在京上班,还是外出,似乎都没有配备警卫的,偶尔因特殊情况派警卫护送,还成为一大新闻被载入史册呢!
可是,张居正不同。此次南下,动用了正规军,兵部正式派遣了一千多骑兵担任警卫,张居正的心腹爱将戚继光又私下从前线调来了精锐的神枪手、神箭手数十人随护,兼壮行色。
张居正的“车队”浩浩****,所过之处,遮天蔽日!可以说独一无二,史所罕见,空前绝后,俨然皇帝巡幸了!某种程度上说,待遇甚至超过皇帝了!
这样的话,干部群众心里能没想法吗?皇帝知道了,心里能没想法吗?
要知道,前不久,曾经有这样的一个场景:
“先生看俺的袍子是什么颜色的?”在一次经筵上,小皇帝撩开自己的皇袍,问张居正。
“青色。”张居正回答说。他不明白不小的小皇帝为什么提出这个幼稚的问题,估计脸色未必好看,语气也一定很不耐烦。
“不是青色,是紫色。”小皇帝纠正说,“是穿得太久了,褪色啦!”
“既然此布色易褪,那就少做几件!”张居正很严肃地说。
也是,张居正最反感皇帝提衣食住行的事了。多年来,皇帝的衣服、饮食等,受到张居正严厉约束,要求他必须节俭。他常常告诫皇帝说,你节约一件衣服,民间老百姓就有几十人可以有衣服穿了;你每顿少上几个菜,那老百姓多少人就可以有饭吃了,所以总是要皇帝节俭再节俭。本来,今天皇帝是想向张居正诉苦的,也可能是显示一下他的乖吧,没有想到结果适得其反,张居正说那正好,以后少做几件吧,让他尴尬不已。
得知张居正此行的排场,枯坐深宫的皇帝会不会想:合着你张居正光要求别人节俭,你自己奢靡无度啊?
岂止如此啊!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呢!
我们中国人,历来是很讲究“份儿”的。体现到官场,那就是严密的等级,什么级别有什么级别的礼节待遇。张居正虽然是国家最高实权人物,实际上代行的是最高权力,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臣,不是君。
这个身份,如果忘记了,在那个时代,是很危险的。可是,在张居正的头脑里,这个概念淡薄了。多年来,干部们逢迎张居正已是风气,当时的“名记”沈德符说,张居正喜佞百倍于徐阶,“谀之者伊周不足,重以舜禹,至身后有劝进之疑”。还透露说,“文武皆以异礼礼之,边将如戚继光之位三孤、李成梁之封五等,皆自称门下沐恩小的某万叩头跪禀”。甚至,正式的公文里,报告办成了什么事,先颂扬张居正功绩,并且成为惯例。对此,张居正已经习惯了。曾经有人送给张居正一副金质对联,上写着:
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
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把张居正和皇帝并列,是犯了大忌的,可是,张居正泰然受之,悬于厅堂。
这让许多头脑清醒的人为张居正捏了把汗。
此次出行,就更显示出他的唯我独尊了。生活待遇过点儿,或许还可以找理由掩饰,接待的规格,就明白无误地超越界限了!
按照制度,张居正作为首相,回家处理私事,不存在接送迎往的问题。讨好巴结的也好,朋友同学也罢,地方领导出于礼貌或者感情,迎接招待,也不能说就是什么毛病。可是,张居正却命令事先发了通知,明确要求:“本阁部所过,二司谒见,俱遵部礼。”
这是什么意思呢?
所谓“二司”,指的是省里的布政司、按察司。建国初期这两个机构是省里平行的最高机构,临时派遣的巡抚演变为省里的一把手后,二司的头头相当于省里的二把手和三把手。
“遵部礼”,就是按照到部见部长的礼节办。而二司到部见部长,其他五部是打躬施礼,但到吏部是跪见的,到底是作揖还是跪拜,那就请省里的领导自己看着办。
接待中央最高领导的规格,从高还是就低?省领导又不是傻子,不用提醒就明白了。
按照当时人的说法,张居正针对省里的二三把手的这个“通知”,实际上是“勒其长跪也”,就是勒令“二司”长跪。于是,省级干部和府、县干部,都不得不长跪迎接。
时人论之曰:张居正“妄自尊大,并典制不复问矣!”
地方干部超规格迎送,破坏了制度——因为这是迎接皇帝的礼仪,已经很不成话了,更严重的是,藩王也出动了。
藩王在地方不能干预行政司法事务,除了奉命迎接皇帝御驾,或者特定的日子外出扫墓,藩王一律不得出城。这个制度规定是非常明确的,惩罚措施也很严厉。再这么说,这些人毕竟是皇家血脉,“龙子龙孙”,所以,又明确规定,所有大臣谒见藩王,应执臣礼,也就是要向其下跪。
可是,张居正不管这一套了。他到南阳,封国在此地的唐王出城迎候,张居正不觉为怪,而且也不下跪,仅仅是施揖礼,仿佛同僚间见面礼,唐王宴请的时候,张居正居上座,主宾倒置。此例一开,后面的藩王们也只好有样学样了。
有专门研究礼仪的专家用了“可骇可怪”四个字加以概括,另一个专家则感叹说:“足见张居正权势显赫,连藩王也不敢怠慢。”
时人评价说:张居正“僭紊至此,安得不败”!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诸位读过《三国演义》,那应该知道“许田射猎”的故事吧。汉献帝把自己的弓箭交给曹操,让他射鹿,曹操果然射中。百官看见皇帝的弓箭射中了一头鹿,皆呼万岁,曹操也不做解释。得知真相后,惹得文武百官大惊失色。汉献帝受到的刺激也很大,回到皇宫,在他老婆面前涕泪交横,讲了这件事情,说他实在受不了啦!于是,下了衣带诏,要求心腹亲信诛杀国贼!汉献帝的几个亲信也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秘密策划诛灭曹氏。
因为什么,因为曹操僭越了!
那个时代,僭越是大忌啊!张居正比曹操还厉害,公开无视制度法令,严重僭越了。
难道张居正不考虑影响、不考虑后果吗?
我认为,他不是不考虑,而是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似乎他对这样空前绝后的场面,很是受用。如果他对搞这一套不太高兴,哪怕有丝毫的流露,越礼破例的接送迎往也不会愈演愈烈——回京的时候比他南下的时候还要严重。很可能恰恰相反,未必大家愿意那样做,可是前面的那样做了,后面的不这样做,怕这个铁腕领导人心里有想法。光有想法也就罢了,会不会有小鞋伺候呢?
这样的担心绝对不是多余的,惹张居正不高兴是很危险的,马上我们就会看到,报复会接踵而至。
张居正这个自视甚高的人,很有头脑的人,一个口口声声要求上至最高领导人下到各级干部和工勤人员都要节俭的人,自己却成为乐谀好奢的典型了。
要我看,张居正的问题,不在于破坏了当时的礼仪制度。
那些个严密的等级制度,我看是绝对不应该维护的,破坏了更好。最好的是,张居正真敢做皇帝。论能力、水平、政绩,张居正确实是很突出的,他要是真敢篡夺了大明的江山,倒好了!朱元璋的那些个不肖子孙,实在太不成气,太不像话了!张居正比他们强多了。而且张居正要真做了皇帝,那他的许多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张居正对那些礼仪制度,从来没有改革创新的想法和举措。他的破坏制度,只是特权思想的产物,是忘乎所以的表现。
那他就有僭越的问题了。不是我说他有问题,而是当时反对张居正的人,是会拿这个当把柄的。张居正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授人以柄呢?按照韦庆远先生的话说,所有的一切,都“显示出骄奢的气焰和唯我独尊的情绪”。
权力,不受制衡的权力,把当权者麻醉了!
一个人受到麻醉不当紧,官场的风气,也随之被麻醉了!领导骄奢、唯我独尊,下面的干部就会设法投其所好,谄媚逢迎,有人说这本来就是孪生兄弟,或者说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事实也的确如此。对张居正的逢迎吹捧,不断升级,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甚至干部们在家里行床笫之欢,也要歌颂张居正的丰功伟绩啊!
这样下去,官场是什么氛围,是可以想象的!
所以,张居正出行如此排场,甚至不惜公然践踏制度,影响很大,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张居正本人,后果都是极其严重的。
那张居正为什么要这样呢?
研究张居正的心态,主要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雄厚的“合法性”资源。
张居正取得权力的过程是不正当的。这个他自己应该清楚,所以他要抓紧——即反对者所批评的操切——搞出政绩来,用现在的观点看,就是以发展来换取合法性。简单说,就是要公众看到,我张居正领导国家确实是不错的。经过不长时间的努力,国库真的扭亏为盈了,外部是和平环境,内部则政局、社会都比较稳定。张居正对此事很自豪,不可避免地有些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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